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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前面:2017年下半年的东西。写给一位已故朋友的生贺。
WARNINGS:血腥情节,单向性转,精神疾病,开放结局,乱线叙事。
♪:椎名林檎《浴室》
赤い嘘に汚された
自分で吐いて傷を見た
あたしが完全に溶けたら
すぐきちんと召し上がれ
Clue01
治子小姐看着医生点烟,医生也瞧着她。他的打火机并不便宜。“医生也抽烟吗?”茶店里空空落落,她吸着二手烟笑问。
“我下班了。”医生这样对她说。治子小姐低头看着没喝完的红茶加芝士奶盖,又玩了会指甲。“你不舒服吗。”她终于应声抬起头来:
“我做梦了。”
因为不知道到底是失而复得,还是得而复失,她看上去好像要哭。
Clue Secondary01
在急诊室外面干坐是不被允许的。他先给老师去了一通电话,又用借来的水性笔在掌心匆忙记下一串号码。今晚回家回得早,到医院时夜不深,他等着在电话那头听见来自某个陌生女人的疲惫、厌烦和冷漠。“您好……”想不到电话通得飞快,他把心脏从嗓子眼里咽回去之后才敢开口。如此这般说了一通,他和电话那头的陌生女人都感到疲惫不堪,像要垮掉。“我现在就过来签字。需要缴费的话,麻烦叫医生稍微等一下……”“您过来签字就可以了。”陌生女人似乎还要再说什么,却被他做贼一般挂断电话。
他没有等到医生第二次从手术室出来,就往医院门口去。在门诊开下的药单没在裤袋,被他连同房门钥匙紧紧握在手心里。
他也没有力气去为永别祈祷。他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实习生,和高中辍学开照相馆的发小住在一起。发小现在破天荒跑去了一个穿棉被上街都嫌冻得慌的地方拍露腿的女人,和南下的候鸟。坐上一辆比平常都难等的车,他闭上眼把手机关掉了。陌生女人赶到手术室门口后会看到,写着“津岛治子”名字的崭新病历本放在椅子上。
Clue02
“就在客厅。‘你杀了我吧。’”
在治子小姐的梦里,国木田轻轻地对她说,她听了又是哭又是笑,最后终于忍不住了,开始把他的衣服一件件扒掉。治子小姐有意让衣服在他脚下堆成一个圈。国木田从起初那句话起就不再吭声,边脱袜子,边从圈里跨出来,等着她和自己手牵手地走进浴室。治子小姐看着一丝不挂的他,想起自己还跟他住在一起的时候,是多么多么想和他这样的人做一次啊。她想要反复玩弄那个象征物,直到他开始气喘吁吁,而自己手心微凉黏湿;她还想要让他像分开红海一样分开她,从幼嫩的肌肤或汹涌的流水中找到土壤而不必使种子扎根。她可以在高潮即将来临的时候捧着他的脸哭泣,说你的坏东西跑进了苹果做的疼痛炸弹里,将火星点燃又熄灭的灵魂却从属于被放逐的夜晚魔女莉莉丝。她好想知道他作为他自己——而非一个男人的内里,尽管这渴望真相的爱情比起渴望得过且过地性交,实在多了太多太多的压力。别说了,再说没意思。浴室门打开,国木田静静地到浴缸里坐下,乖得像连无欲无求都不知道什么意思的孩子。治子小姐发现他的发绳还没有解开,转身就往浴室外面去了,要去拿大剪子和菜刀。反正是杀人呀,发绳什么的也留不住了。她在厨房被一块木头绊了一跤,原来是块砧板,搁在放碗的抽屉柜边上。菜刀不论大小型号都挂在同一个地方,剪子却挨着饭勺。
“剪子怎么会挨着饭勺?”茶店里的她吃着奶盖,表示不知道。
治子小姐翻翻找找,最终获得道具如下:大剪子,方形菜刀,剃骨头切鱼片或许能用的尖刀,还有一把陶瓷做的小小水果刀。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脑子里一直有些意象打转转,比如攥紧拳头,拳头里又握着刀,往下一扎,喧嚣就像开了时光机器那样飞速退潮。到底在那重复出现的意象里,手上用的是哪一把刀呢?不仅食指上勾住一把大剪子,她左右手都是刀,再走进浴室,她甚至都要担心自己来势汹汹,要把国木田吓着了。但是国木田一个人往浴缸里放满了水,身体松懈,眼神涣散,好像度假一般,等着她以违法窥视他人一辈子一次都看不到的,生命真实的名义,把他胸膛破开。是不是他自己也想趁着还有呼吸的时候跟她一起看一看呢?“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开始哭了吗?”茶店里的治子小姐问医生,医生说不知道。“因为我终于不用祈求了。真实是多高贵的东西啊,一想到反复祈求只会把它侵蚀成残羹冷饭,我就痛苦得撕心裂肺,想要去死。”医生示意她继续说下去,于是浴室里的治子小姐再一次行动了起来。她把暂时用不着的刀放到了马桶盖上,因为手势非常随便,松开手就哗啦啦往下掉,没有排列可言,完全乱七八糟。尖刀比起菜刀更容易扎进肉里,于是她选择了尖刀为主,剪子为辅。国木田连眼皮都一动不动。她看着他的胸脯咽了一口唾沫,激动得握不住手中的家伙,意象就像幻灯片,快速闪过又闪过。她模仿意象里的动作模仿得非常出色,自己都没想到,居然可以下手又稳又重。国木田还是连眼皮都一动不动。她又感动得哭了。原来这不是杀人,也不是活体解剖,就是标本切片研究。所有的答案都在里面,就像他的眼皮,他的眼睛,他的嘴唇,他的长发,他的身体,直到她都已经死得干干净净,都不会改变,永永远远。到底是谁为浴室里的治子小姐牵动了木偶的提线?她胡乱抹了一把眼泪,呼吸紊乱地把胳膊探进浴缸的排水口,拔掉了塞子。血实在是太多太多了,飙得飞快。她分不清动脉静脉毛细血管,只知道自己想要来一次感天动地的呕吐。
但是干呕了几次,反倒觉得自己的胃被不明不白的饥饿烧灼得隐隐作痛。她不是食人族,她宁愿了结浴室里的事以后打开冰箱找蟹肉味的香肠然后挤一点沙拉,或者自己下楼去吃配了溏心蛋的味增。有点柠檬酸味的盐烤秋刀鱼也可以,总而言之,吃人肉是完全做不到的。她宁愿花钱都不愿意用国木田去填自己空空如也的胃。白森森的骨头露出来了,还看到一层膜,剪子不容易破开,韧性十足。人的左右两个肺都是挤成一包的吗?——顺带提提,她发现虽然老用剪子确实手疼得不行,但是越用越顺手,亦是无可辩驳。
或许医生想象不出治子小姐在她的梦里切割国木田是什么样子的:她捏着鼻子徒劳地避开血腥,黑色的卷发汗湿着粘成了一团,因为她老用血糊糊的手揩来揩去,某些地方有干结的黑红色,甚至糊里糊涂的组织碎片。她途中干呕了三次,洗手洗了两次,最后一次脱光了所有衣服。国木田的眼睛已经被阖上了,因为她也已经知道,他早就为浴室这一次舍弃了生命,把真心话永远埋在了将会有大剪子伸进来的身体里——哪里还看得到什么生命的真实?少在那里骗自作多情的自己了。她赤裸着身体干一会歇一会,有时躺在浴室地板上,有时撑不住疲惫和血腥,去客厅把沙发都搞脏了。最后她得到了头颅、破开的躯干、各式脏器,以及齐关节剁下的四肢。于是治子小姐最后一次抽干浴缸里的水,头颅放在洗手池里,脏器留在浴缸中,四肢一半放在马桶盖上,另一半扔在地板。一切画上休止符,她彻底精疲力尽,已经累得都不会干呕,不会饥饿,更不会感天动地,只靠嘴巴呼吸。
“嗯。我知道了。”
治子小姐们在不同的世界喃喃自语。一个治子小姐怅然若失地醒来,另一个治子小姐可能还不会因为自己说过的话进监狱。
“说完了。就是这样的梦。很恐怖吧?”
“你因为什么原因要做到底?”医生问她。
“或许,我想要的只是国木田吧。不管怎么样,不管是什么呈现在了面前。我梦醒来之后叫我妈妈,她说她忙着煮拉面,还叫我洗洗脸,下午去上学。如果我在那个时候感到饱足没胃口,或许会忍不住抠着喉咙把能吐的尽量吐出来吧。医生,对不起,我太麻烦了。我是背着我妈妈过来的。她跟我说心病只有自己才能治好,不要过来找你。要是她知道我过来,也许会像她上次嫁的某人那样把我打得滚下楼梯。”
治子小姐说了那么多,显然变得口干舌燥,端起杯子,连奶盖也没品尝,直接把茶喝净了。她胡乱抹嘴的动作跟她在浴室里的十之八九如出一辙。医生看着她大口喝茶,从纸盒子里又掏出一支烟。
“**妈对医生这行不了解。”他说。
Clue Secondary02
“福泽老师。请您帮我联系治子的家人,无论如何拜托了。”
福泽谕吉皱起眉头:“发生什么了?”
“才不到两个星期,她就……我回来的时候她在浴缸里,手腕上的动脉划开,已经听不见了。”
“她现在情况怎样?”
“我送去急诊室了。除了输送等渗平衡盐溶液,她还受了手外伤,需要进手术室修复。”
“我知道了。详细情况改时间再跟我说,你现在把电话号码抄下来。”
“到时候父母都来吗?”
“她父母已经在她离家出走之后分居了。这里是她母亲的电话。”
福泽对着手机屏幕报下一串数字。
“非常感谢您。您的静脉曲张还好吗?”
“大概下周就能每天做一台手术了。”
“好的,有劳您了。我现在就去跟她的母亲联系。假如她之后还要联系您,请告诉她,最好是让治子和我保持距离。”
“为什么?”
“一言难尽。总之,拜托了。”
福泽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闭起眼睛:“好吧。”
“另外,请您告诉她另一件事,就是治子必须住院,接受药物治疗。我有足够依据判断她的自杀是因为患上精神分裂。”
“麻烦你了。”
“没有的事。实际上,我于心有愧。福泽老师,再见。”
Clue Secondary03
他第一次见到治子小姐的时候,她脸上有泪痕,在门前显得很疲惫:穿的是高中制服,书包只背一边,头发乱七八糟,脸颊两侧的还有内卷。“福泽老师应该跟你打过电话了……”她可怜巴巴地说。他赶紧把这个小姑娘迎进门,让她带着行李箱里的的衣服去浴室洗澡,然后在客厅烧开水、打地铺,并且假装听不见她歇斯底里的抽泣声。治子小姐穿着他的拖鞋出来,小得可怜的睡裙仅仅搭在大腿上边。他从抽屉里找出一包巧克力粉。她不哭之后就抱着热气腾腾的杯子去他的卧室,然后关上门。他给老师回了一个电话,然后心神不宁地继续啃书。卧室那边整个晚上一点动静都没有。他第二天实习完晚上八九点回来时,她正看电视,手里的杯子还是热气腾腾。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国木田独步。福泽老师肯定有告诉你啊。”
“我做梦全是噩梦,给忘记了。”
她似笑非笑地转过脸去,继续对着屏幕。
Clue03
“喝茶一点用也没有,”治子小姐突然放下杯子抱怨,“咸的东西仅仅是美味而已,想真正吃饱,还是要来点甜的。”
“大概吧。我想问你,你觉得这个梦,意味着什么?你找到什么东西是真的了?那么是什么呢?”
治子小姐用力皱着眉头。“‘知道’真的——好虚无。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去读几大块肉,想把真实占有。”医生把烟掐灭。“回家吧,然后睡一觉,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当然,前提是还要再吃一个疗程的药。”“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治子小姐忽然泪眼婆娑地看向医生的眼睛。“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事情即使发生了,我们都可以当做它没发生过。”
“我不要这样!我在梦里累得骨头里面都在发痛!”她开始咬牙切齿。“我妈妈已经带我转了一次学,现在我还是要带着一根球棍上下学!恋心尚且不能无视,犯罪更不可能一笔带过!绝不!”医生觉得她越来火,就越像心魔作祟的垂死之人在被吃干净自我以前苦苦哀求。当然他作为医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也不知道以何种途径求证自己的看法。他仅仅是本能地伸出手尝试拉开自己和她的距离,至少不让眼泪溅到自己的脸上——他们俩实在是太近了。
“你还是医生吗?医生是救人的!莫非你说着无事发生,还能心安理得地造上七级浮屠?!”治子小姐使劲扭动身子不让他按着。——非常不巧的事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他手机的来电显示是津岛伯母的。“你告诉我,有什么事情曾经正在将会一直永远发生!!”他别无他法,空出一只手拿起手机,而另一只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掌把她扭曲着的脸连同酝酿出的下一句尖叫狠狠扇向墙去。
电话还在响,还在响,一刻不停。
Clue04
“治子,现在我说我爱你,你还相信吗?”
治子小姐的头被死死按在墙上,她痛得只是哭,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医生——国木田挂掉她妈妈打来的电话:“觉得悲伤的话,你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在浴室里痛痛快快地哭出来?我们一个没办法祈祷永别,一个无法真正完成永别,不过如此。你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什么也没得到。”治子小姐终于忍不住嚎啕。国木田把手慢慢松开。“你还没回答我,到底相不相信。”“不知道,我不想回家,我想要医生不是来救我而是来爱我,想要国木田也来惩罚我。”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说过弗洛伊德写书就好像我们是性器官上长了个人的模样,我现在虽然是个废物,但总归在性器官上已经长出了人。总而言之我就告诉你吧,我的肚子总有一天会蹦出一个勇敢的苹果太郎,用最大的嗓门尖叫着告诉你,妈妈相信相信永远相信,对于爸爸这个人妈妈没有什么不相信。可是现在我不知道可不可以,我们什么也没得到,我的妈妈没有什么相信。我不想离开你。上一次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自己划开手腕,这一次,请你用严酷的慈悲之心把我掐死……”
治子小姐还没发作完,电话又响了起来。国木田竖起食指朝抽泣着的她嘘了一声。过了一会,他再一次挂掉了电话。
“她说,你明天再回去吧。多待几天也可以。”
国木田放下手机。
治子小姐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听见,抽泣个不停。等到她像梦里宰人宰累了那般哭累了,他就走到桌子另一边,扶起她瘫软的肢体。“我不想回家,我想跟你做那个。”上楼梯的时候她含混不清地说。“十八岁生日过了吗?”“过了。”他一点不相信,但是回家以后给她的额头象征性地上药,还是把那件事中最不起眼的某个部分干成了。她的嘴唇颤抖,似笑非笑,他吻过之后,照例为它们奉上巧克力粉泡开以后的热气腾腾。“**妈对医生确实对医生这行不了解。心病永远不是一个人的事。”治子小姐抿了一口巧克力,用鼻子回答:嗯。她决定不再提起彼岸世界的结局。
Clue Secondary04
一无所获一无所知的治子小姐太难过了,最后还是跌跌撞撞地在浴室的地板上爬起来。虽然浴缸很脏,还有乱七八糟的脏器,她还是坐了进去。然后剩下的部分她无比熟悉:拿起那把肢解时几乎没用过的水果刀,用最后一点力气往手腕抹去。她本可以带着真实就这样出门,却还是做了显得最没有希望的事——向着殉情,向着心中而去。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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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掀开窗帘看那小小的游泳池,这时垦丁正下暴雨,模模糊糊地传来惊涛骇浪的错觉。酒店房间里电视机开着,频道是台北的。紧挨门口的浴室里,林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本不是朝着游泳池或电视机发呆的那种人,于是慢慢地向浴室走去。
林今年十八岁。在那有着各种五彩斑斓的小石头的浴缸壁衬托下,她泡在凉水里一丝不挂的样子像一条长黑色鳍的热带鱼,有着让他看了感到轻微眩晕的白色身体。亚蒂,她用轻飘飘的音调叫他的名字,好像一个泡泡上浮。他也不是未曾考虑就这么跟她在浴缸里做那件事,只是出水前的林和这个陶瓷的水族箱已然成为一体,水族箱是她,她是水族箱,哪怕只是吻,也将带来某种臆想,类似陆地侵蚀海洋。林,外面还是在下暴雨。他用一只手搭着浴帘说。林只是像起初那样冲他笑,然后让双腿在白色热带鱼的幻觉里长了出来。我知道,她说。
擦干皮肤上那些冰凉的水之后林的身体开始对他亲近,只是当他进入的时候,眼睛告诉他,她和她的头发四肢眼睛骨骼牙齿无不像夏天最热的一周里无可预测的,这场二十度上下的雨。在雨刚刚下起来的时候,海鲜酒楼的电视机里,在高雄机场直播的记者小姐雨伞被吹飞了;酒楼桌子上,一盘生蚝浇上蒜泥和辣椒丁被端了上来,林从洗手间回来,摘掉了艳粉色的发夹,没有补妆;在雨越下越大的时候,他们下楼,在屋檐下躲着雨走路,买了纸杯冰淇淋,拍了几张照片,要了两件没有颜色的雨衣。
除了在浴缸的那一汪水里,林总是让他感到很轻松。
天亮之后没有雨了。林带他去酒店一楼吃自助,她的咖啡很甜,他的红茶比较苦。亚蒂,她边吃边说,要刮台风了,你还回去吗?他喝了口茶:总得亲自把你放生,然后往英国的家里寄张明信片吧。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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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前面:2017年写下的。文中的金/帐/汗/国,或者说岱钦参照的是当年朋友创作的人设。
日升月落
生生不息的世界
永恒的远方
你的轮廓在夕阳中融化
找到了一种幸福足以悲伤
沉默的祈祷只为安抚执着的灵魂
当一切归还于寂静
我别无渴求
即使无数股风顺着大气的脉络从他发间思绪般流过,天上的时间看上去却是静止的。他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要在春暖花开的草原想起曾经就住在天空另一头的博尔济吉特•岱钦。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时他正为与条顿骑士团的交战制作箭矢。那名字听起来就像某种耸人听闻锐不可当的武器,轻而易举就能勾起任何一个人的敬畏之心。欧洲没有人能动她一根手指头,知情人说。后来他终于见到岱钦,那种不太熟悉的美丽是婉顺的金在颤栗,火炽的银在着迷。“托里?”她双手抱胸,望着他笑。“你的头发倒真是跟鹰的翅尖子一个颜色。①”
他想起这个,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因为当时刚从连续不断的战役中脱身出来,头发又脏又乱。不过见面之前他就听闻岱钦跟人来往不拘小节,而且在初见之后,不拘小节越发明显。“我们的一队骑兵在森林那边发现很多隐藏据点,可能……”“带弓箭了吗?”岱钦也用同样的嗓门在远处喊他,还翻身上马。“带了……”“和我比试一场!”更重要的是,他永远不知道岱钦跟他下次碰面,又会把他措手不及到什么程度。
“你喜欢岱钦啊?”
菲利克斯曾经问他。是;有几件事他是喜欢岱钦的。“单恋的人都是温柔的家伙哇,就像你,小托里。”那几件事恰好有那种温柔的感觉。他和岱钦共事,大部分时间都想着让自己光景好过一些,但剩下的时间,却总会单方面希望,能对岱钦好一点。在某个农闲外加战事稍歇的时候他给岱钦现做了一个花环,花色明艳,而她眼中那战士与生俱来的金色光芒沉进天空与水。谢谢,她说。于是戴着花环的岱钦,和光芒一起成了他心里剔透的水,成了寂静的天空,成了触手可及的日升月落……在那个瞬间他说不出自己有多喜欢她,也说不出,到底是因为声音还是因为笑容,怦然心动。“你要多捎来好消息,铁狼,小鹰儿。”她自己煮乌古台措,在帐里养小狗,也会有条不紊地宰羊,做那种他吃不完的锅包肉。“活着不是为了战斗,但现在想活得好一点,必须选择战斗。托里,你活着为了什么?”那顿锅包肉好吃极了,于是他这样说:“为了感到快乐和幸福。”岱钦也在吃,听到他的话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看在咱们是一类人的份上,你会答应我刚才的话吧?”
他说好,但最后没有。
来自黑海的凶手,把骄傲的帝国蔷薇葬送②。天空寂静,残阳却如惊心的血,让他想起娜塔莎被划破的脸。“这匕首归我了,岱钦。”——听说她在后来的洗劫中只拿走了一样东西。他没有去那片草原,只能一个人喝掉去年酒神节酿下的好酒;娜塔莎回来之后则跑到连他都不知道的地方,脸上流着血,放声大哭③。他记得与岱钦在一起的所有所有,但却没有勇气再去提及,更没有资格对她的死做出任何痛惜,对她的生作出任何挽留。“总有一天我会到天上去,去见腾格里。你们谁也找不到我。”那是岱钦和他第一次谈到死。现在,她真的再也找不到了。为什么要在春暖花开的草原想起岱钦呢。
“那我会想念你的,岱钦。”
于是他对岱钦露出落寞的微笑说。
“我真的有想念你的,岱钦。”
于是他对着天上说。
那个时候他不知道岱钦偷偷哭了,这个时候岱钦永远知道不了他眼泪正止不住。
风停下来。他不再感到冷。可他无论如何无法往天空深处走去。他要寻找新的快乐和幸福,假如他死在岱钦前面,岱钦也会这样做。
“喂,谢谢。”
但这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们的天空都愿意为彼此打破沉默。
Fin.
①在蒙古语里,“托里”的意思是“鹰”。
②1502年,同为术赤后代的克里米亚汗孟雷吉雷攻入萨来,将都城彻底破坏,金帐汗国亡。
③《草原帝国》里看到的一个习俗,似乎是来自斯基泰人。总之是纪念战士的方式,用匕首划破脸为的是达到“血泪齐流”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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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w I drift through history, a small Sargasso sea
Rising, sinking, still I’m thinking
I hear their voices, sirens singing in the street
I thought they might be calling out for you, for me
SIDE A
我七岁的时候就上三年级了。凯莉比我大两岁,我们在午托班认识的时候,她上四年级。那时候妈妈还在市中心工作,直到晚上八九点才能接我回家,考虑到我还那么小,便把我送去让午托班的老师照顾。午托班什么年龄的孩子都有,还有一个女生咬着耳朵对那时候还什么都不懂的我说,她来月经了。这种事我并没有去问过凯莉。她明明也是开朗的,却很高傲,只要我在她旁边玩闹,便摆出一副厌恶的样子;不过因为大家都是小孩子,虽然谈不上彼此知根知底,却还是能够感受到她这种情绪有些刻意。
艾比就是个笨蛋嘛,她边吃饭边跟她的小跟班说。哇,凭什么?我有点不高兴了,在餐桌另一头竖起耳朵听。小跟班跟着附和:我也觉得,她一天到晚说个不停,特别吵,中午睡觉还偏要跟别人玩游戏。我皱起眉头一口喝完碗里的汤,心想:不是你要跟我玩的吗?不是玩的很开心吗?真是“不可理喻”。到了现在,我依然不知道那个人到底是向我撒了谎还是向凯莉撒了谎,反正我后来也不跟她玩儿了。我跟凯莉的关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就跟月球表面似的,她时不时搬起石头砸我一下,我却既不填上那些坑坑洼洼,也不想捡起石头报复她。她说不上欺负我,而我又是个脑子里只有玩的小孩,她再怎么处心积虑地排挤,我的心也只会越来越大。
有一天中午,我的耳边没有凯莉的声音了,她发烧去医院吊水——于是我便机缘巧合又有点理所当然地和伙伴聊起了凯莉。她爸妈离婚了,伙伴和我说,听说是她爸爸做生意失败,亏了很多钱,然后不要她了,只带走了哥哥。哦,是这样。但是我也说过,我的心太大,假如我对她有一毫升的可怜,这一毫升注入一公升的没心没肺里,就跟没有一样了。而且大家不都听过那个宁愿饿死都不接受施舍的故事么?
我又问那个人,所以跟凯莉玩的都是可怜她么?她挠挠头,觉得这个问题很难的样子:反正我觉得她不可怜啊。可能是她看上去一点都不可怜吧。
我觉得这话也对也不对。有一回妈妈跟我聊天,说在她还没生我的时候,有个老太太跟她说,你会老无所依,注定孤独。我听了很难过,哭了起来。她看见我的眼泪冒出来,一下子就慌了,赶紧冲着我一个劲地笑,——不就是一句话吗,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我还是大哭:但是很可怜啊!是这样呀,我看着那种“没事的”笑容感觉到的是,那原本有足足一公升的自我,已经因为悲伤变得连一滴都没有了。凯莉就是那种连嘲讽别人脸上都带着笑的女孩子,她会像个大人那样扯着一边嘴唇假笑,会像个公主那样高傲地微笑,会像个疯子一样无端地大笑,偶尔也会垂下眼帘,用鼻子发出一声落单了一般的轻笑……有一次班上的小男生送给我不用的塑料书皮,我套在语文课本上,呆呆地端详着书皮上面的感伤句子。“你却太轻狂却又太落寞”,“你却太轻狂却又太落寞”。
我觉得凯莉其实也是个装作聪明的笨蛋,但是就像她叫我笨蛋那样,其实我心里对她称不上是讨厌。为什么不讨厌呢,我捧着那一公升自我,偷偷关起门在厕所小隔间里照镜子,学她高傲或者落寞的样子,感觉那就像是看着一片绿色的,小小的,只有鱼缸那么大的大海里,有小雨打湿了横冲直撞的海盗旗和海盗船,长着鱼尾巴的凯莉正爬上礁石透气,海盗船路过了,她就唱歌,唱笨蛋的歌,海盗船就开始快乐地绕着她兜圈子,或者快乐地下沉。——因为凯莉是塞壬呀,是希腊神话里的塞壬。听说妖怪害人能把人害死,可是七岁的我,无论前行还是沉没,都置身于自我,即使没有幻想之中凯莉那般的鱼尾,也不会失去生命,反倒是凯莉,我的心那么大,却只留给高傲的她一块裸露的礁石。这么说,与先前那模模糊糊的情绪有所区别,我倒有点可怜起她了。当然,不是那种想施舍给她五毛钱的那种。我那时候经常是一毛钱也没有。
我们午托班的墙上挂着老师她女儿写的毛笔字,有一张写的是: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我看着那个“可怜”,似懂非懂。后来语文课上了解到,“怜”有时候可以跟“爱”放在一起,古时候的人说月亮和露水“可怜”,实际上是说“可爱”。我又想起凯莉——需要补充的是,午托班除了小跟班也不缺讨厌她的人。五年级的某个女生说,凯莉喜欢在别人面前装可爱,经常用娇娇甜甜的声音骗小男生给她买糖吃。我说:为什么?她说,凯莉没有钱买,她妈妈要还债。我说:不是,我是问,你为什么觉得那是装的?她露出鄙夷的眼色:艾比你怕是个傻子吧。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当场就打了那女生,凯莉晃荡过来的时候,还把她手里的杯子碰翻了。喂!她们俩同时冲我吼起来,那女生又想骂我是个笨蛋,却被我打断了:凯莉骂完了你才能骂!凯莉听了整个人都愣住,捡起杯子后就不吱声了。在那一刻,我感觉我身体里航行着的海盗船乘着风破着浪,变得无比豪迈。那好吧,艾比,你是个笨蛋!她的脸上一半生着气,一半是莫名其妙。说来有趣,在那之后,虽然带着点别扭,但我们还是做上了朋友。我想把自我一滴不剩地抽走,海盗船搁浅在沙滩上,下船围着塞壬跳舞,这样她不会死,我也不会因为她的歌声在自我之中沉没。
SIDE B
我们一同挤在洗手间里。她露出一种就她十年不到的生命而言相当神秘的笑容,就是再过分的淘气或者恶作剧,也无法触及。“给你看,”她对着我掀开她的白色校服。因为大家那时候也就三四年级,里面都没穿内衣,她也是。我只能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看着她那没什么起色的胸脯,还有那颜色与肌肤几乎融为一体的,小小的乳头。神秘烟消云散过后,她就回到我们当时那个年龄该有的兴奋和害羞当中。“里面硬硬的,像个李子呢。”“该不会是得病吧?”我故意逗她玩。她不高兴地松手放下衣服:“我看过书了,才不是呢,难道凯莉你就没有?”“你猜啊。”“猜什么猜!”她伸出手也要掀开我的衣服;我赶在她碰到我之前甩门,从洗手间溜走了。
虽然有点不愿意承认,这个傻姑娘确实是当年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之一。在她第一次来午托班,老师就说,哎呀,艾比真是个开心果。她不装傻也不卖弄聪明,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对了就高兴,错了也不自己生闷气。不过对于老师,最关键的一点或许是,她不挑食,连炒空心菜里的蒜瓣都吃。老师甚至想给她尝尝生大蒜呢。中午午睡的时候她也不消停,跟那几个朋友嘴里说个没完的,丝毫不觉得困。开心果是什么?大概就是她这种又能和人打成一片,又能旁若无人的吧。
基于这些事情,最初我是讨厌她的。
艾比就是个笨蛋嘛。我不去看她无忧无虑的眼睛,然后对邻座说。
但是说来有趣,在她碰翻我的杯子,又冲着那高个子女孩发火,我还当面叫了她笨蛋后的一周时间里,我没像以前那样讨厌她了。她不会说谎。若她果真像我想的那般无忧无虑,那在她身上发生的忧虑或者怒火,一定比在我身上发生的更加真实——所以说是让人在意的笨蛋嘛。
第二个星期的第一个中午,艾比拿着调羹和餐盘,眼巴巴地看着一个人吃饭的我。“哎哟,哪里来的小可怜哦。某些人也不要你了吗?”我边托着腮喝汤边冲她怪笑。“不是啊,”她急急地反驳,“我想和你一起坐……”我放下调羹,她继续眼巴巴地看着我,仿佛我是被汤烫了嘴巴,说不出话。
“找我陪聊是要交钱的哦。”我叹口气,终于指了指身旁的空凳子,让她挨着我坐下来。
“凯莉,你为什么要说我是笨蛋啊?”她冒出的第一句话就像汤里没头没脑出现的饭粒一般哽住了我。“你这种问法可不就是笨蛋的问法。”我先怪笑一声,才展开应付的思考。她似乎说不上不开心:“那你表演一个聪明的好不好?”我放下碗:“艾比——”她便应声第二次眼巴巴地看着我。
“——没啦。”我耸耸肩。
“没明白!”
“反正你刚才那个样子已经是个笨蛋了,聪明人哪里会问笨蛋对自己怎么看呢?”我大笑。
“你!”
对着她气急败坏的脸,我有一两秒是心虚的。但是艾比这家伙,奇妙就奇妙在她脸色说变就变。
“好吧,原来是这样的呀。那我给你买可爱多咯。”
我虽然还不太清楚她到底领悟到了什么,但是可爱多很好吃,这是大家一致认同的。“好啊,要草莓味的,上学前一支,放学后还有一支。”
她面露难色:“我只有四块五,买两支可爱多要七块……”
我叹口气:“你在讨价还价吗?算了,骗你的,放学后那支我给你两块五,买了一起吃吧。”
艾比某天跟着她家里人来购物中心买衣服,恰好撞见了和母亲一起看店的我。那天我穿着一条很难看的紫色裙子,不想让她看见,于是钻进落地衣架下面,让那些绿色灰色深蓝色的风衣把自己遮住。说话声很远也很近,透过衣服的缝隙我看见她的新凉鞋,缀着樱桃西瓜小草莓,所有为少年时代的夏天粉饰太平的水果,还看见她晒黑的脚面,以及通心粉一样柔韧的脚趾头。她要是把我找出来了,会不会觉得我是笨蛋啊?那时我揣测她的心思基本是按照自己的套路,因而在那时格外害怕自己落得一个无地自容。幸好事实证明我没有落井,即使落井,她也未必下石。后来我又躲了一会,听见她在唱歌。更后来的时候,我知道她不成调子地唱过的歌叫Sirens。
母亲问我,她是不是你同学。我说才不是。揉揉发麻的脚,我决定下次她要是再过来,一定要穿白色的那条洋裙,然后嘲笑她的泡泡裤。——其实话又说回来,如果她再白那么一丁点,泡泡裤再长那么十几二十几公分,下半身会很像鱼尾呢。像是溶化在泡泡里的鱼尾。
你可能要说,我终于有朋友了。其实朋友一直都有,只是艾比这个傻姑娘在朋友里大不相同。她像是某种动物,可能是金鱼(她的头发恰好就是那种颜色,有一次我和她去游泳,她的头发在水底被阳光照得发亮,一闪一闪的,不知为何让我想到舞姬,和她们的振袖。),可能是三文鱼(也许那个时候的小女孩在空调房里的头五分钟里皮肤都像生鱼片),可能是小丑鱼(她那时候脸颊肉还挺多的,尤其是塞了一嘴东西的时候),总之比起无论如何都像是地道的人类的其他人与我,更容易让人发梦。她升四年级的那天我照例一个人坐公交车上学,发现她在公交车站眼巴巴地等我,喝着优酸乳。“你可真是个傻姑娘。”我仗着高她一头捏了她的脸颊肉,她优酸乳盒子里发出咯咯咯的声音,刚好空了。
“我一个暑假都在台州……”她欢天喜地又絮絮叨叨地开始和我边走边说,“看了电视里的奥运会,看了喷泉,然后,在喷泉边喂了十五只鸽子,还学会滑冰了,嗯,还有就是,本来我是想走在路上喝优酸乳,刚好看到你下车的,但是车子来晚了。”
以上所有都是九年以前的故事了。艾比高中毕业的暑假着急忙慌地跟我见过一面,她说其实吧,当年我觉得你很像塞壬。她还是像九年前那样絮絮叨叨,说了什么礁石,什么海盗船,还有什么自我之类的事。我说,你可拉倒吧,再说下去,我都要害羞了。她还真害羞了,瘪起嘴巴喝着苦瓜奶茶,我仿佛又一次像听到歌声那样,听到她的心跳声。好啦,谢谢,你不是海盗船,你是大金鱼,有时候也是三文鱼或者小丑鱼,晒黑了就像秋刀鱼,我们的魔鬼身材秋刀鱼,下次什么时候再去游泳啊?她呸了一声:魔鬼身材个屁!来不及等到第二个夏天,寒假的时候,塞壬和秋刀鱼在她家卧室胜利会师了。我安慰那傻姑娘:自己的太平不能给别人枕,难道不晓得枕别人的啊?她咬了我一口,我感受到她的嘴是湿热的。她说小时候就想学着我笑,说我高傲,说我轻浮,也夸我优雅,也骂我笨。或许我们在那时便恰好是彼此的塞壬,彼此也是彼此,循着歌声纵身入海的尤利西斯,就是有再多的棉花,再多的绳子,再多的孩童乃至少女间的羞怯,歌声永远是歌声。不着调却亲切无比的歌声。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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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于2017年,参考了苏轼《放鹤亭记》。梭罗(半原创角色,文野二次创作)第一人称。
云龙山人寄信说:“你来我家吧。给你看个好东西。”
于是我抛荒豆田,从长安郊外坐马车去他住的地方。云龙山人的家先前去过一次;但值得注意的是此云龙山人非彼云龙山人,寄信给我的云龙山人实际上是老云龙山人的单传徒弟。现任云龙山人并不是没有叫得响的大名,只是那五个字读来麻烦,恐怕他恩师也要觉得吃力,所以如今干脆舍繁就简:反正山上住不了几个人,我朋友为这个也没介怀到非要重新起个号不可的地步。马车走了三天三夜,在江边放下我,码头等船又等了半天多。船行一晚,待到鸡鸣时分,云龙山人住的地方已经很近了。云龙山人不住云龙山,山是四方山,渡口是风河口。我在风河口下船,吃过了早饭,打听好去路,便往山上走。
云龙山人见到我,第一个动作是像他师傅那样耸起眉毛,好像大白天见了活鬼。“你还真来了啊?”他终于开口说话,心神不宁地挠着头。“我倒希望那信半路上就丢了。”“好东西不好了吗?”他这副窘样子,我看了只是笑。“怎么跟你说呢,唉。不过你来了就待这吧,我这就去给你沏茶。”
晨雾未散,东方浮现极美丽的金红。山人穿着师傅留下的白衣服。他年逾加冠,文武双全,山下无论男女老少,都觉得这人有点仙风道骨。可是他不是,他没有。
“老朋友啊,你不知道,山下的人把你家叫做神仙庙。”
“神经病!”山人把茶盏给了我。
“我们上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我揭开盖子问。
“两年以前。你还是老样子?”
“长安脚跟下种豆子。想进行商业活动的话,就烙几张大饼送到城里去。”
山人乐了:“那还不如卖肉夹馍。”
“我已经很少吃肉了。”我回答说。
“老庄之类的书还读吗?”
“爱不释手。”
“那是好事。反正你来中原,不是为当什么师尊大儒。”
“你说的好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这一直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喝完茶我就带你去。”
谈及这样东西山人表情真的很复杂。
“喂,起来了!”
地上那个衣着华丽的人翻了一个身,继续暴睡。
“而且谁叫你睡地上的!”
对方怎么会应答。
“唉,你看到了吧……就是它。”山人蹲在小房间的地上叹着气对我说。
“他是谁?”睡到不省人事的男子年龄乍看去与山人差不了多少,发如鸦羽,眉清目秀。
“后山飞过来,一头撞在屋檐上的鹤。”
我相信山人不打诳语,也不说胡话。
“然后你把他养了起来?”
“是啊。不过它可能脑子有病,成天就是在我屋子里睡觉、睡觉。”山人白了那只鹤变成的男子一眼。
“他又是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样的呢。”
“在写信之前吧。某天晚上,悄无声息。不可思议。”
“那真是不可思议!”我这样附和。
“不过它也不是长眠不醒。需要一点手段。”
“亨利,你要看吗?”
“嗯,我想跟他聊聊天。”
“好,你在外面等一会儿,免得伤到你。”
“OK。”
“起!”
退到过道里后,我眼看山人一声怒吼把鹤拖着猛甩了几圈,脱手之后砰地一声巨响,房间为此都晃了几晃。
“我忍你忍到日上三竿了!”山人指着倒霉的鹤进一步恐吓说。
“你好,我想吃蟹。”
一本正经的话没说完,鹤又挨山人的揍了。
“神经病!我都快被你弄得尴尬死了!你见人难道不告诉别人自己什么名字?”
“唉,好吧,我最帅。”鹤哗地一甩大袖子表示自己确实很帅。
“再说一遍?”山人的手都快戳到人家鼻子上去了。
“你好,我姓太宰,名治。”鹤立马不闹了。
“鹤也有名姓的吗?”我问。
“怎么乐意怎么起的。要不你像他那样叫阿治咯。”
“好,我是亨利•戴维•梭罗,叫我亨利就行了。”
“亨利是西域来的,比回鹘还远的一个地方。”山人替我介绍。
“罗马。”
“罗马话难学吗?”
“你肯定听不懂的。”山人对阿治说。
“哦!有没有咸菜之外的东西下粥?”
山人马上严肃:“这几天不准动那瓶腐乳!”
阿治又悻悻地哦了一声,然后拿筷子对付刚到手的白粥。
“他像一个小孩子。”我笑着说。
“是啊,我显老。”山人叹息一声。
“不,老哥,你还是条青年才俊。”阿治边吃边含混不清地插嘴。
“他叫你‘老哥’啊?”我忍俊不禁。
“叫法多了去了。”山人耸肩强笑。
“我咋不知道?”
“吃你的,别插嘴!”
“你这,我大小跟你也是平辈……”
“那就更应该有点食不言寝不语的样子!”
“哦!”
“还有什么呢?”我继续好奇下去。
“龙哥,云龙阿妈,国木田君之类的。”
“龙哥,嗯,很适合。”我说。
山人苦笑:“你这么说我我就非常意外了。”
“以后我也叫你龙哥吧。”
“求你,别,别。”山人赶紧摆手。
“有那白痴一个就够喝一壶了。”
“我才不白痴。”阿治搁下碗埋怨一句。
“哦。”山人面无表情。
“唉唉,龙哥你这么不待见鹤,我还是去洗洗睡吧。”阿治的表情很沉痛。
“才刚醒又去睡,像什么样子!”山人一拍阿治放碗的小桌子。
“你会飞吗?”突然想到这点,赶紧问了阿治一句。
“有伤,不会。没伤也不想再飞。”
“你看它气人不气人。”
“我们又有多了解鹤呢?”我好心帮衬了一句。
“因人而异。我所看到的鹤,生在后山,小的时候每天早上提桶打水,抬起头,可以看到它们在天上一排排飞过。天晴去河里洗衣服,他们在上游,我在下游。一只鹤不会飞到底还有什么自由。”
“我飞过的。这不是飞过头,撞上你家了吗。”
“你能飞到山顶,飞到更远的地方,飞得谁也看不到,谁也找不到。”山人继续说。
“那可不是自由,是孤独,是‘漂浮’。”
阿治的声音忽然冷淡了。我不说话,山人也只是沉默。
“嘛,你在真正懂得孤独的滋味前,早就坠落了。说什么会飞不会飞,大写的累赘而已。”阿治耸耸肩,一副要杀要剐随山人便的样子。
“我真的去睡了哦,妈咪!”
然后见山人不答,站起身来就这么走了。
“他顶嘴,龙哥。”我凑到山人耳边悄声说。原以为山人会扭过头来狠狠瞪我一眼,但他没有。直到最后都没有。
“你想赶他走么,老友?”
我看着山人取出去年的樱花,放在一只木碗里,浇上滚水,慢慢等它在碗里舒展每一片花瓣。
“这是师傅的手艺。你看,就像在树上新摘下来的一样。”
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听懂了山人的答非所问。
“如今亡人尸骨未寒。我得守在这里,至少尽了道义,也让师傅走得放心。”
“所以你希望阿治能飞?”
“我希望那些被我在乎着的,不是我。”
我松了一口气,开始微笑:“可他真的很想和你一起生活。”
“不,它是鹤,我是人。那样我会有罪恶感,因为,人有人的束缚与蒙蔽,鹤却有鹤与生俱来的自由。”
“你是不是对他有一点过分的期望呢?”我压低声音说。
“不,相反,我只是希望它自由,希望它走正确的道路。”
“既然自由,就无所谓正确不正确了呀。你给他选择权,他就会选择你这里。这到底是正确呢,还是自由呢,还是又正确又自由呢?”
“我被你绕晕了。”山人不耐烦地说。“我不知道。但是,解决方法总会有的。”
“我们又有多了解鹤呢?”我叹息说。
“我不知道!”
樱花晃晃悠悠,不受影响地在水上漂浮。
“我就是,喜欢上了它。”
沉默良久,山人突然又开了口。
“他是很漂亮的一个人。”
“也是很漂亮的一只鹤。它第一次顶着早上的太阳,穿着你刚才看到的那套衣服来见我,找我说话的时候,我觉得我心里有什么东西抽痛着死掉了,但又有另外一个地方好像代替死去的那部分永远不会死去。就是那样的漂亮。”山人捧起那只碗,我同他一块起身,往那个小房间走去。“别怪我舞文弄墨,这还只是随口一说。”
我笑了:“我知道。”
“亨利,你读老庄,一定明白‘人各有命’的道理。我和它也是这样。”
“你觉得他住在你这里,只会受委屈?”
“特别指它选择变成一个人。”
“可我想以他的性格,他留在这里的目的很单纯,不是为了什么报恩。”
“不是又怎样呢,我并不能给它什么。‘坐观垂钓者’尚且‘徒有羡鱼情’,更何况领会了什么是‘闲云野鹤’?人间不是它呆的地方,总有一天它会失望的。”
“而你是会让他最失望的那个?”
“一定会的。”
“你说的自由何尝不是痛苦呢。”
“那也比活在人间强得多啊。”
“你有没有问过阿治,他到底怎么想?”
话说到这里,我们刚好在门外停住脚步。
山人低头看看樱花,神色很凝重。
“要不你等我一会儿,到处转一转走一走。”
“OK,金簪子掉到井里,有你的,只是你的。”
“哦,OK。”
山人学着我的腔调应了一句,然后推开那扇小门。
我决定下山,再去风河口走一走,尽量把时间打发掉。下山比上山快,晌午未至就到了码头。路过集市的时候有一个小女孩和她奶奶缠着我要我买她们的玉佩,我看那成色,可能还没有她奶奶手上的拐棍一半值钱。但是药房前面卖的金鱼就有意思了。我花了三文钱捞下五六只金鱼,又花一文钱要来一只汤碗,碗里盛满清水。“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如今质疑这种喜乐的究竟是惠施还是庄周?金鱼的尾巴在水里摆来摆去,好似浣女在溪涧抖开薄纱;薄纱轻得很,迎着流水,像橘色的墨汁那样晕散。虽然山人做菜不坏,但我还是决定在山下找一家饭馆。“您要不要再尝尝咱们枣泥馅儿的山药糕?”
“能带走么?”我放下碗筷问。
小扣柴扉久不开,说的就是我了。
不过山人的家门不是柴扉,要是有天没钱了,拆下卖掉还能换个好价钱。“老友,龙哥!”我试图幽上一默。“你们至少要来一个人把门打开啊!”
结果开门的是阿治。
“龙哥在哪里呢?”
阿治眼馋地盯着我手里的礼物盒:“在里面呢。”
“你下山啦?买的什么好东西……金鱼。还有……”碗留下,盒子却被阿治拿了:“哇,点心!”
“吃一点吧,不过别吃光了。”
“多少钱啊?”
“也就捞二三十只金鱼的价钱吧。”
“这样。”阿治手快,已经拿了一个送进嘴里。“谢啦。”
“他在喝茶的地方?”
“没有啦,在我那里,睡在地板上。”
我感到无比吃惊。
阿治没有带我去喝茶的地方,也没有带我去那间据说睡着山人的小房间里。
“你看这一树花。”
“他有跟你说什么吗?”我看着枝头不时洒下淡粉色的细细小雪,他们的事还是无法不放在心上。
“‘望帝春心托杜鹃’,现在他就差‘庄生晓梦迷蝴蝶’。我在房间布下了结界,你懂我意思吧?”
“你还会法术?”
“雕虫小技,雕虫小技,让他做个梦而已。”
“他本来是想跟你谈关于‘飞’的事情的。”我正色说。
“我在屋里听到啦,所以才作的法嘛。”
“我猜一下。你让他在梦里做了一回鹤?”
“让他看看,没有他的时候我过得多自由。”
我听罢不免黯然,继而沉默。
“你喜欢他,还是向往人的生活?”想了很久,终于开口问出这一句。
“他首先是他自己吧。我想和他一起生活,希望他不要为了一个似乎很崇高很慈悲为怀的名义让我走。”
我们彼此又有多了解彼此呢。
“他在这世界上最怕的不是鬼,阿治。应该是看你受他的苦,而彼此为了彼此自私的爱,又不能逃脱。”
“无私的爱又会是什么呢。无私的爱多半属于他特别想见识的那片天空。我看他也梦得差不多了,咱们进屋去吧。不过你还是现在茶室躲一躲,我还要揭符呢。”
一瓣樱花落到阿治的头发上。我们的脚下亦有一圈灿烂小径。有情的落红荡在小碗里,打翻了解放出来,他们的故事也会跟着化为东行向海的涓涓细流。必要的前提是有所行动。
以上,是我在四方山的部分所见所闻;以下,是我一厢情愿的畅想——起因源自无聊和无知。
阿治把梭罗——我,留在茶室,自己穿过长长的走廊,走进小房间里。实际上他开门开得非常非常犹豫,比起跟梭罗在花下你一言我一语,称不上是轻松自如。事与愿违该怎么办呢,他还没想出什么办法能让自己心里不那么难过。门开了。樱花和水泼到了地上,碗不见了,房间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人。“或许他很早就醒来,自己往书房去了。”他轻轻皱着眉头想。然后悄无声息地,山人的手指搭在了他肩膀上。
“别回头。”
他听见山人这样说。但阿治才不听呢,他要把所有所有的绝望和希望都从身体里解放出来。
砰咚!这声响不会惊动茶室闲坐的梭罗。
“不要这个样子,国木田独步。看着我呀。”
已经很少有人会这样直呼山人的名字了。
“正是因为可以在空中翱翔,才会在畏惧展翅的那一刻忘却疾风。这不是梦,对吧?”
“很可惜,很高兴。不是。”
阿治伏在山人身上说。
“我在那些早晨,那些溪涧看见你飞行时,觉得你是天空之子,了无挂牵,悠游于物化之外,是世界上最美的生物。”
“你喜欢鹤,却要时时刻刻管着我。”
“既然你选择做一个人,做人就有做人的规矩。”
“尤其是做你的人吗?”阿治开心地微笑起来。
“那还用说。总之你也看到了,我这个人……很麻烦。”
“还很讲三从四德?”
“我讲什么三从四德!神经病。”
“那还有什么是你觉得我在这里活不下去的啊?”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切!”这话阿治就不爱听了。
“等等,你是不是嫌多一张嘴太浪费钱了所以……”
“没有这回事!”
“哎呀,不早说!那干脆散了吧,您哪,智效一国,行比一乡,德合一君。”阿治从山人身上起来,拍拍屁股就要走。
“喂!”山人是哭也不得笑也不得。
“龙哥你干嘛呢,几岁啊?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阿治明显是欲擒故纵。
山人尴尬死了:“其实我可以养你……”
“你养我,多不自由呀,算了吧。”阿治果然嘲讽,完全不打算给山人台阶下。
“你到底怎样才相信我说的话?”
“表示表示,再做考虑呀。”
“好吧,你……你过来。”
接下来就不猜了吧,你说呢。
云龙山人和他的鹤之间发生的这段故事,在我整个四方山之旅里,只算得上是个小插曲。后来我问山人,守丧期满之后是否有意带阿治去趟长安。“哪里都会去的。”阿治抢白。“大概吧,计划还没定出来。”“龙哥,太寒碜的计划,就别定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山人白了阿治一眼。
“长安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点心也比这里做得好吃。”
“也卖小金鱼么?”阿治星星眼,“也卖蟹么?”
“哈哈,要吃蟹的话,还是得‘骑鹤下扬州’。”
山人赶紧假咳一声,让我把嘴闭上。
“龙哥,长安缓缓再去吧,就是被你骑,也想往扬州去啊。”
“亨利……”山人扶住额头,表示这话他没法接。
我的错,我的错。
“对了,二位,我根据近几日所见所闻,瞎编了点东西,本来放着不想念的,但看见你们要喝酒,还是决定献出我的丑。这点东西不算纪实,只能是创作。”
“您随意,您随意。”阿治叫道。
“亨利读过很多书。”山人又好心为我铺垫。
“是,有些书我们都看不懂没看过。”阿治往山人杯里斟酒。
“乃作放鹤、招鹤之歌曰——”我开始读。
“鹤飞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览兮,择所适。翻然敛翼,宛将集兮,忽何所见,矫然而复击。独终日于涧谷之间兮,啄苍苔而履白石。”
“鹤归来兮,东山之阴。其下有人兮,黄冠草屦,葛衣而鼓琴。躬耕而食兮,其余以汝饱。”
“归来归来兮,西山不可以久留。”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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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前面:应该是2018年写下的宝石人文学。
伊尔洛断了一条腿,被扶着送去修,躺在小床板上的时候,忽然问露琪尔:你还把装帕帕拉琪亚的箱子放在这下面吗?露琪尔看了他一眼:最近一直下雨,天气太潮,我怕箱子和里面的棉花长霉,搬到通风的地方了。在哪里?伊尔洛一边坐起来配合露琪尔扑粉一边问。在南边的走廊。
腿接上之后伊尔洛就往那边去了。如他所预料的那样,箱子已经打开,里面的帕帕拉琪亚和他身上大大小小的窟窿就这么敞着,仿佛能接收月光。他的头发在不明不暗的地方呈现出一种粉紫色,从外面看胸膛那边的窟窿,没有扑粉的宝石部分,小小的亮点细细碎碎,仿佛那就是给他们所有宝石带来生机的微生物,仿佛帕帕拉琪亚体内的微生物仍独当一面、孜孜不倦地工作着。伊尔洛靠着柱子坐下来,眼睛也不眨地望着箱子里的帕帕拉琪亚发呆,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传来枭的叫声,还有微微带着水腥味的风不断地刮过越长越高的草叶。
在与他年龄相仿的宝石们还没有被月人夺走、在更年轻的宝石还没有在虚之岬出生时,帕帕拉琪亚躺下,压倒了一大片苇草,用胳膊遮住眼晴,然后对他说:你看我,像不像海上诞生的泡沫。伊尔洛知道他想模仿什么,是那本古怪的画册里,和自己一个发色的“女人”;她有着宝石所没有的高耸浑圆的胸脯。假如她手脚都断掉,或许她的损失还不及丢掉了四肢的宝石,毕竟她可以放弃,她可以死。那时候也有风,正好从他们中间径直穿过,只是太阳很大,脸上感觉是温热的。帕帕拉琪亚睡着了,苇草和摊开的书都在拂动,只是没有被帕帕拉琪亚压着的另一片苇草更像海,而那时的伊尔洛怎么也不觉得帕帕拉琪亚像那海上随波漂流的泡沫。他只是望着帕帕拉琪亚的睡脸,然后忘了时间,一直吹着风。
那一天应该是不可能再回来了,伊尔洛对自己说。最初的一百年,他天天都去看帕帕拉琪亚,天天都问露琪尔什么时候再做一回手术。他一等到箱子打开,就要对着帕帕拉琪亚盯好久,连露琪尔都不明白,怎么就他一个人看见了帕帕拉琪亚的手指或者嘴唇在动。到了第五个一百年,戴亚说,伊尔洛放下帕帕拉琪亚了。露琪尔说,伊尔洛终于也现实起来了。老师则说,伊尔洛稳重了。
伊尔洛自己说,毕竟改变是不会变的。这是这么多年来他在帕帕拉琪亚身上领悟到的最重要的事。不能跨过两条一模一样的河流,不能唤回与从前一模一样的泡沫。在那之后又过了很久很久,露琪尔像往常那样把从虚之岬敲下的红色宝石打磨好放进帕帕拉琪亚的窟窿,可当帕帕拉琪亚真的苏醒,却只有法斯看见。伊尔洛只能又一次对着帕帕拉琪亚的脸发呆,发完呆,一通悄悄话也说完了,他深吸一口气:我可以靠着你也睡一会吗?没想到几百年前的幻觉又出现了:这一次,帕帕拉琪亚仿佛在笑。伊尔洛先是微微吃惊,后是害羞地一咧嘴:算了,说笑的。
Fin.
https://fuyutsuki7221.github.io/bury-in-lake/nevermore/
『我要去柏林了。我想见K一面。』
『K是我的前男友,大学毕业时分的手。分手之后我去巴黎玩小提琴,他留在柏林学医。其实现在想来小提琴也没那么好玩,只是可以最大程度地转移对某些注定成为曾经的事情的注意力,最大程度溺毙一颗抱有可耻希望的心。巴黎一年,回日本两年。到今天正好两年,假如我现在还在日本的话。但就广播来听我已经远远离开日本领空。我终于要去柏林了。』
不学无术的人打完这行字,略一沉吟,往纸杯里啜一点咖啡,方才继续在键盘上忙碌。他的名字是太宰治——一个发音如同诅咒般甜蜜,鹤唳般白皙的名字:三年前他也有一个名字首字母是K的男朋友,也曾和他一起求学柏林。但太宰治已不再是小提琴手。他改行向痴心人推送遗失的幻梦,或者在随赠附录里看似漫不经心实则语重心长地种下痛苦,为此,时而在文字中淡淡地玩转,时而又在纸面上惶惶不可终日地惊悸狂乱。综上所述他很讨嫌,但是他又很好:因为除了K,他不再相信有人会,或正在把他死心塌地地爱上。
天阴阴的,却老不下雨。从露天咖啡座另一边吹来的风很冷。太宰治没有闲着,他用指尖近乎殷勤地拼合着往事的温度。
『关于K……在那之前让我先喝一杯咖啡——乍一碰温温的,实际上很烫,装在小号的白色纸杯里。来自一头金发身材苗条的美女乘务员:钴蓝色的漂亮眼睛,抹了点青色眼影;像蝴蝶在眼皮上轻柔地扑扇蹁跹。我出门之前事先温习过德语:Vielen dank, du hast wunderschöne Augen.①好了,讲讲K的事情吧。』
『K与我同岁,很高,快一米九了,跟我一样是日本人,不过头发是罕见的沙金色,后脑勺那边还留了很长一绺并拿橡皮筋扎住,戴无框眼镜,是个不苟言笑的俊男。还有,K也很怀旧,有时候甚至做派保守。不知是不是这一点让他成绩一直比我好。学习之余K会偷偷写诗,古意盎然的五七五,英语写的十四行。都有。写给风,光,云,月,草,木,花,石,写给不可思议的现实,写给事实的运命,写给生在我们之间亦亡在我们面前的,“Drama”②……
『好想笑哦。但也许正因为K是那么闷的一个人,我才总是忍不住替他为好笑的事笑出来。
『K一点也不爱笑,一点也不。其他没有了。总之,K就是这么一个人。』
『——对了,我差点忘了说:K是一个寡欲的人,很少主动来贴我,就算过来贴我,也会在插入之前早早地得到满足。』
『这就完了?我总要问上这一句。这就完了,这真的就完了。他总是单方面见好就收。说来奇怪,我开玩笑时他发起火来那是一点不含糊,会拿课本砸我(那种厚得要死的《德国医学大辞典》),拿笔点我,拿卷子抽我;有次玩笑开得比较贱,他一发狠用空手道黑带的大招掀了我……可到床上他显得比谁都不冲动。比谁都那啥冷静沉着。不懂,真是一点都不懂。好在K总归还是有感觉的人,换言之总归还是个有生理需求的成年男性,想做时就会做,不会因为上述或多或少提到的在我看来有点养生味道的臭讲究就憋着不做……不过他要是真的憋着不做我也可能只会把它理解为一如既往地见好就收。据我记忆他一周有两次见好就收;见好没收或许也有规律,毕竟K的生活方方面面都无比规律,可惜我记不得了……』
『他说遇见我是他这辈子最不讲规律最破坏规律的一件事。遇见我算什么?我听了这话从后面搂住他脖子亲吻侧边的皮肤,闻见洗发香精凉丝丝的清洁气味;那种香型现在想来真是接近消毒水。你要喜欢我那才算破坏规律咧。那个下午他见了我的好。但直到第一次来完都迟迟没有收。他去洗澡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卧室里看着亮到有点刺眼的阳光透过窗纱径直打到眼前来。那时我想着窗纱也好真理也罢,向上飘就向上飘,向下跑就向下跑;有花便开花吧,没有花就没有花吧;瓦雷里就瓦雷里吧,魏尔伦就魏尔伦吧,帕斯卡就帕斯卡吧。老头透过银幕说你们所要做的不过是“Whatever works”:说来奇怪,文化人都觉得伍迪·艾伦聪明,可说起老头,却总觉得他在装疯卖傻。我跟K一起看了他的《安妮·霍尔》,并在男女主角排队买电影票的那一段对着屏幕一块哈哈大笑。后来K穿着换洗衣服进卧室,递给我一小瓶冰过的梅酒。热天喝这个太棒了。梅酒,我现在想起来那好像是大二暑假的第一天发生的事情。傍晚我跟K去市中心百货那边吃刺身和加州卷,还去录像厅看了第二遍《广岛之恋》。也许这世上只有K,能近乎完美地告诉我,什么叫假日,什么叫在假日里心情愉悦又万无一失地有事可做。』
『我想看看,偷偷地看,实在不行就光明正大地看。总之我想知道,K现在过得怎样。他会不会已经剪了脑后那绺长头发?他会不会把眼镜架子换掉?他还戴那只超旧但走得超准的表吗?他还会不会没日没夜地在图书馆奋战?他还会不会去看博物馆里的希腊神庙残片?会不会坚持去老地方买那种大杯的黑咖啡?会不会跟女孩发生关系?会不会一个人做饭?或做饭给某个人吃?会不会拿着拍立得去拍学生公寓后面那些蔷薇,或是干脆到植物园全然外行地研究蝴蝶?……总之,他还那么一丝不苟井井有条地生活着吗?』
『还有,此刻,他是庆幸我已不在,还是不免感到些微孤独?』
『我有一张照片。』
太宰治从小桌上重拿起信封,把那张印在拍立得相纸上的柏林街景抖落出来,眯起眼看。那是K和他当年常去买面包的地方,很偏僻,但面包烤得很好吃,特别是“Creme - Box”,“奶油盒子”更是让他即使是去了美食久负盛名的巴黎也没找到跟那家做得一样好的。照片里面包店的橱窗上贴了雪人驯鹿圣诞树之类的贴纸,行人脚下一层盐样的积雪,店里灯光暖黄,有小孩模模糊糊的影子浮在玻璃店门结的霜花上;影子朝摄影师画了一个笑脸。霜花融化,从玻璃那头还能隐约看见孩子的几颗小白牙。太宰治把照片怅然若失地翻过来。”Frohe Weihnachten”——圣诞快乐。K在背面工工整整地写道。Frohe Weihnachten.他不是不记得在柏林的那几年里这类祝福后面总挨着K的吻。
K的嘴唇适合接吻;适合接那种甜蜜到让人不敢往深了去接的吻,适合接那种让人害怕自己会哭,会整个儿陷进去的吻。太宰治半阖上眼睛这样回想,手指来回抚摸着嘴唇。缓了一会儿之后他把照片塞回信封里去,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再晃掉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的小泡泡,继续打起了字。
好想吃“Creme-Box”,好怕接吻。
他想。
『十个小时的航程结束,我拿着K给的照片从机场坐上了通往柏林市区的地铁。看看手表,东京时间十八点半,柏林这里十点半。到酒店勉强吃了一点东西,睡到下午三点左右爬起来。我坐在床上给自己放了好久空镜头。』
『窗前是一方白色的薄纱,对面的高楼大厦是一片鼠灰色和钢蓝色犬牙交错成的遥远和喧嚣。尚未鼓起勇气回首前尘,眼前便已皆是可耻的过往。Hallo Berlin, lange nicht gesehen.③我曾经想死在这里。我曾经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但终究我来了,并且隔着玻璃都能感受到那令人难过的、形而上气质的活力。为此我真想逃跑,逃跑,逃跑,把所有的心理准备一瞬间都变成不算数的东西。Hallo Berlin, hallo traurig.④尖锐干涩的影子使脑海一片阴鸷。我不会像K那样告诉自己要做个敢作敢当的男人什么的,大部分时间我只是坐在那里听天由命。』
『好在最后影子还是变成了来时结下的执念,虽然没有最初那样强烈,但也足够支撑我走出门去,到大街上把K的踪迹找寻。』
『——K。』
『一月,街上依旧有积雪。柏林不像巴黎,没那么多人牵狗抱猫地从我身边穿行而过。雪全部化尽时沥青路面和人行道上会迎来年初第一批滑板少年。我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慢慢地走,听一支歌。我喜欢德国小樱桃和Silbermond,K喜欢Coldplay跟神秘园。我们都是整张专辑整张专辑地听歌。间奏响起时我走到十字路口,一抬头发现发现天上有点下雪;德国小樱桃甜甜轻轻地哼着,细如米粒的轻雪柔柔地降着,柏林这个自以为永不会走失的小孩子细细碎碎地哭着。我忽然想起自己曾对着挑着一根希尔顿,看巴黎旺多姆广场日出的中原中也幽幽地开口说,我是一个柏林人。中原中也笑得很轻蔑:可于那时的我而言,那是地狱里的一季,是烈酒与刺刀的狰狞,是玫瑰浑浊华美的醺然醉意。』
『我从来没有说过我与K是如何分手的对吗?就是因为上述这些。』
『非法的汪洋。非法的诗与性。我为最讨厌的人谋杀小提琴;灵光铺展,华宴添酒回灯地盛开。你不该写那该死的鸟雀在你的醉舟之上大泄其便!你不该荒唐地骄傲于你的旗帜与火焰!我更不该拉那首《魔鬼的颤音》,让情欲的光芒在侏儒的眼里旺盛地闪现!中原中也,啊,说了这么多,比起K,我果然还是更讨厌中原中也。』
『海明威是怎么说的?“不管你的作品多么好,只会招来我的讨厌——因为只有我才是最好的。”这是使我旅居巴黎的、无可净化的祸根,亦是在我和中原中也之间相持不下的某种毒辣的斗志。决一胜负!』
『我知道自己把那段在他人看来最为璀璨离奇的经历硬是写成了谜。只有一件事众所周知:最后我不是天才的,天才不是我的——他向世界要了一把叉,取了一滴火⑤,告诉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说,艺术是一件蠢事。他决绝如此,我最终也醒悟过来了;我们的斗志本不相同。我是要他使我凌辱,使我心甘情愿地低到尘埃里去,又在以太上献出我的花朵;我是要让他杀了我,或者宣誓对我的占有,我是要让他以他的狂傲和造作对人世诵出爱情的极致解读。我与他不对称地角逐争斗。最后他明显没有得到满足,而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何止艺术是蠢事呢,巴黎一年也是容不得分说的,铁水般炽热、花火般喷溅的、传奇的虚无:所以我才会回日本,所以我才直到现在还拒绝关心有关巴黎天才诗人兼提琴手的任何事情。我最受不了中原中也了。我最受不了顶级的人类了。』
『……K。』
『似乎比起中原中也K一点也不优秀。比起中原中也带我见识到的那些人K也依旧不优秀。』
『首先K不是自命不凡的傻瓜,神圣不是他所关心的话题,更不是他非嚼烂不可的譬喻;K从来不是那种顶级的人类,雍容的金字塔尖。K的房间里有两幅书法,两个字的那幅用的是正楷,四个字的那幅用的是行书。“理想”,“晴耕雨读”。K的理想接近约翰·列侬,K也确实很喜欢在雨天读书——譬如那,“朝露之清爽可爱兮,晚霞亦明媚而动人”……』
『……』
『我忍不住要问,我是生活在巨大的区别中,还是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
『K与中原中也,两个让我产生过信任,让我有勇气去放手一搏,去对自己爱别人的能力一试身手的人,他们之间存在着的于我而言是区别还是差距?这真的是很痛苦的问题:区别和差距之间的判定直接拷问了我的曾经。啊啊,别问了,你看得出来那个时候我自以为认清的是差距。啊啊,分手的时候难看死了,容我说句明白话:特别是K难看死了,宇宙无敌级别的难看,疯子不像疯子白痴不像白痴。我他妈都快被活活笑死。揍我啊,我说,打这里。即使那时我恨不得要直接从学生公寓十一层跳下去地甩掉他,但总的来说我这辈子还真没拒绝过谁对我的杀意。』
『他要是揍我,情况还稍微好些;他要是掐死我,故事还稍微耸人听闻地精彩些。』
『当时的我这样指名道姓骂过的,不止K一个。中原中也也在这行列:我之所以这样无所顾忌还是因为那本该是区别的差距。中原中也是什么人?他把自己当天使,当神仙,当缪斯的宠儿,还大放厥词地说有道德的人没神性,有神性的人用不着道德。我骂有神性的中原中也混蛋,他便也不逞多让,甚至和我一样觉得刺激痛快。我骂有道德的K混蛋,那么K就会实实在在,且正合我意地被伤害。我要做坏人,至少可以说,当时我一门心思要做定坏人,因为我着了魔的想靠近一个无所谓自己是好人还是坏人的人;我要一决胜负,我要从里到外地坏透。我要让讨厌我一如我讨厌他的那个人为了我低下头,又不顾一切地想要反过来把我征服,我还要在通感冥合中成为孤高的幻觉者,把那个引路的所谓绝世天才推下平凡卑贱的时空。关于中原中也我之前已经说得够多了。现在回想起来那些争斗,那些跨越物质意识两大存在体的争斗,我不知道自己该无可奈何地狞笑,还是捶胸顿足地哀哭;我更不知道我能不能公平公正回忆最讨厌的人,正如我不知道K如何回忆我。』
『或许偶尔带笑,或许永久沉默。』
『我很恶劣。既没有道德,也没有神性。但假如现在我能看见K,K能见到我,对视上一秒两秒,我想我还能有些微的、不合情理的信心,判断自己生而为人。他在哪里?』
『他为什么不能无处不在?』
太宰治蜷起打字的十指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晚间的空气凉丝丝的。他心里满是说不出的难受。他一般难受时会察言观色地笑,极端难受时会旁若无人地哭。但相较回忆中原中也时那种激烈的痛楚,那种难受不如说是种对苦尽甘来有所期待却又回天乏术的,刻骨的辛酸,辛酸的折磨。他闭上眼睛,只是呼吸,坐了很久很久。咖啡座放什么《童年情景》组曲呢,太宰治又不是不知道他自己只是鼓起勇气幻想去柏林找一次K,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只是鼓起勇气承认自己留不住任何任何任何任何任何任何甜美。“神性”的炽烈的甜美,“道德”的皎洁的甜美;耻辱。遗弃。丢失。低落。错过。他人即地狱,哀莫大于心不死。他头疼。他犯晕乎,他写不下去,他觉得自己好傻,他觉得自己白活了。
“K……”
他用伤心的变了调的声音说。
『我的身体现在依旧在柏林街头有所希冀地闲晃。久等了。』
『其实讲了这么多,我打心里觉得我的故事,或者说我讲故事的能力远远不比不上这座有雪的城市来得更吸引人:回忆里的曾经永远充斥着错误,有些致命,有些让你自以为是不假思索地满足。但是下雪对我来说从来都没有错误啊。我喜欢看像柏林这样的城市下雪。我是一个专门在纸上制造错误的人,看过单纯直白的美丽,就会有灵感制造美丽的错误。好吧总而言之,我刚去了几个K下午可能会去的小地方:无印良品,年迈**夫妇开的杂货店,还有某个可以买到便宜外文书的罕为人知的去处。去杂货店时**夫妇认出了我。于是我便去店里面假装心平气和地小坐顺带蹭电暖炉。他们请我吃了几块豌豆黄,那种包在锡纸里面压实了的糕点,甜的,很好吃,但一不小心可能会散掉。K似乎没跟任何不知情的人说过我去了哪里。对我重现柏林,**夫妇也只是表示了单纯的吃惊。你去哪儿了?』
『哦,被那什么爱乐乐团挖去当首席。我笑说,首席小提琴手。K没告诉你们吗?我不放心,又试探了一句。他们连连摇头。他只说他跟宿舍搬走了。在这里提一下:我并不是K的校友。至于说他成绩比我好也是我的估测。我知道**夫妇很传统也很谨慎,他们也许因为多种原因关心别人,但总归不会多问。K一定很想你!他说他们看得出来。我说必须想我呀,我长得这么好看性格又这么招人疼——最后我拿了一两块豌豆黄塞进衣兜里出店,跟他们道了别。K很想我?』
『我想笑,又想偷偷地哭。』
『“思念具有旺盛到疼痛的生命力,正如黑夜滑向黎明,我奔向你。”』
『这是K的情诗。』
『好大的风。要去的地方只剩面包店,我的预感从未如此强烈,如此清晰。K一定在那里吧。可正是因为K一定在那里我才万般情怯。我知道,都走到红绿灯附近,都走到柯达相机店门口了,再往右边拐一个弯,走进长爬山虎和忍冬的白色小巷子,踏过一片脚印稀疏的湿雪,到了头,向左走就是面包店,就是奶油盒子,就是K——』
『——所以,Whatever works? 』
『不行啊。』
『……别怪我岔开话题,就问一句:你看过卓别林吗?』
『我在各种笔记本上都画过那种脸上除了那撮胡子什么也没有的卓别林。卓别林很像我自己,在那种严肃的电影里插入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段子方面尤其。反正变着法子拼命出糗,拼命“作劫”,拼命使自己无地自容。一无所有。卓别林噘着嘴歪在公园的长椅上。卓别林在特写里笑嘻嘻的。卓别林突然拎着拐杖学小鸭子走。卓别林跑起来摔了大跟头。为什么好的喜剧都是默片呢?我猜是因为认真的傻事不需要台词。卓别林吊威亚,卓别林打拳击。我们都知道制造笑料的手法分升格镜头和降格镜头两种:可不论升格还是降格,大概只有K,不,一定只有K,会在旁边对卓别林说,等一等,或者,跟上我。』
『我当然等你,我当然跟你走。』
『那个时候的他,在卓别林看来语气最严肃,眉眼最温柔——面对那种随之而来的幸福卓别林只有做好疼痛的准备才能从中逃脱。』
『我烦躁地偏过头去排解纷杂的尴尬。然后我在巷口边的咖啡店里,透过落地窗忽然瞄到了K。』
『我承受不住,真的一点也承受不住,还没来得及笑眼泪轰的一声就下来了。』
『是机缘巧合的跟K在某瞬间很像的陌生人什么的?或者干脆就是思念对我只有一瞬间那么短的施舍?他是变出来的。他跟一帮人排队,看咖啡机里打出奶泡和咖啡,就像我宇宙无敌熟悉的那样,穿着风衣,偶尔抬腕对对表,在吧台前挺直腰背。他一点都没有变,头发没变,眼神没变,相貌没变,身材没变,什么都没变。他果然是变出来的。他能变出来就是最大的逆转——K,原来你在这里,不要看我,你没有什么好说,我也不要自己有什么好说,你在这里,我好想念你,想念你想念到蚀了心,想念到每天几乎送了命,想念到现在几乎不敢看你。我最喜欢你了,最最最最喜欢,从你陪我一块练琴一块买东西一块散步起就喜欢你。我多么想和你见一面,我是世界上最想见你的人。你在这里,我好伤心,我好幸运,我觉得我在过节。我想念你,我喜欢你,我心疼你,我有愧于你,我再也不要离开你,K,我……』
“结束吧!”
太宰治忽然发起疯把一个破折号按键死死摁了很久很久。文档上的横杠爬爬爬,歇斯底里了一般越爬越多越爬越多。他是真的为K哭了,他是真的为K像一个小孩子那样哭了。结束吧真的结束吧,他很傻很讨嫌很失败失败到不是人。他想死。“人活着怎么就这么累?怎么就这么荒诞不经?”他问自己,他问神,他问掌握经验的天地。横杠哗哗哗占据着屏幕,就像飞了起来,就像快止不住了。他以为自己可以一决胜负!再不济也能全身而退地逃脱!他都没有跟那个小说里的K说上半句话……
“结束吧。”
太宰治万念俱灰般地对着键盘打了一拳,紧紧蜷起了十指,狠狠挤出眼眶里剩下的泪水,忍着哭声。
“我,结束吧……”
可什么也不能结束。生活是这样子啊。
你该让天穹拥抱空气。你该让大地缀满生机。
你该让那个人有机会奔向你。
拥抱你。
拾得再一次应约,拥抱你的能力。
……不知什么时候太宰治发觉自己左边脸颊多了纸巾细柔的触感,在日本没有人会替他做到这个地步。他猛回过头去。一个神色忧虑面容疲倦,穿风衣戴无框眼镜的,脑后留沙金色长头发的男人——手上戴着很旧的腕表,手里拿着新抽出的另一张纸巾。好久不见。
Fin.
①(德语)谢谢你小姐,你眼睛很漂亮。
②来自国木田独步生前的日记(节选,夏丏尊译)
③(德语)你好柏林,好久不见。
④(德语)你好柏林,你好忧愁。
⑤阿尔蒂尔·兰波-《地狱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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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続く愛情を 千年続く友情を
千年続く安心を 千年続く幸福を
僕らは望んで止まないけれど
そんなもの何処にありましょうか
忘记了什么时候开始,霍青娥总是下雨的时候来梦殿,也不知道是真的挑剔时间,还是单纯的就喜欢下雨时见人。屠自古总觉得梦殿漏雨,有一部分原因就在她身上,因为她不仅喜欢下雨时过来,还喜欢不走大门;有一回屠自古刚堵上一块破木板,她就从补好的地方穿墙进来。今天她倒没有毁坏屠自古的劳动成果,可她看着无数今天变成明天,早就不指望这邪仙能有多规矩了。
“我来看你了。”接着霍青娥就会用亲热又讨嫌的语气对她说。屠自古一听就暗地里直翻白眼;因为说白了,她只是来看那两个活死人的。那两件没有人样、更无仙气的东西,只有霍青娥能与之交谈了。她什么也听不到,霍青娥的跟班估计也差不多,不过真听到了也不稀奇,她不配那才是对的。有时她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地活着,活了这么久,还是不够自暴自弃;她的自暴自弃总是无法挑战责任感,而两者之间究竟哪个更使人孤寂,谁的回答她都不想听。霍青娥对着两具棺材说这说那的时候,屠自古就捡起霍青娥带进来的伞,去梦殿外头看淋湿的小跟班;小跟班打一个大喷嚏,她就笑起来,笑完觉得自己又年轻了一点。直到霍青娥倚着梦殿的门开始旁敲侧击地装可怜,她才乐意回头看伞的主人两眼。
“屠自古,我要冷死啦,你忍心冷死我吗?”
这副表情给屠自古见了,总让她想起曾经的自己。那时候的霍青娥放到现在,还能让她真切地依恋一阵子:她天天都来梦殿,给她带好吃的好玩的,不管是听得懂的话还是听不懂的话,也都乐意朝她说个没完。而现在的她不再带来胭脂香粉,或者甜的咸的汤汤水水,到了被她叫做“端午”的节日,梦殿的门前也有很多很多年不挂那把贴着符纸的艾叶。不变的就是那股比她的怨灵尾巴还看得见摸不着的亲热劲儿。已经过了太久太久,久得找不到机会问“为什么”;她不认识人类,妖怪里也没有熟识霍青娥的,那位蹦蹦跳跳的小跟班,连自己的主子是何许人都时常不记得。而且,她也并不多么贪图那些礼物;至少可以确定,屠自古对霍青娥有一点点讨厌的时候,她就已经不在乎了。
“冷又冷不死你,你的跟班被雨淋透了不也只是打喷嚏。”
“芳香,好可怜呢。”她不但不生气,脸上的表情反而有点如梦初醒。
“可怜她为什么不早点给她披上斗篷啊。”屠自古回头时皱着眉,到了梦殿门口,她便把收好的伞一把塞进霍青娥手心。
“这样说你也有责任。”她用不失亲切的口吻指出屠自古不通人情,笑得却有几分促狭。“那孩子每次来都淋雨。”
“下次吧。”屠自古烦躁地说。
霍青娥忽然一把拉住她的衣袖,不让她朝梦殿深处走。四目相对没一会,屠自古觉得她的模样在那一刻说得上是认真——然后她轻轻地“啊”了一声,仿佛预见了某种心有灵犀,或者说,就像期待着谁与她在同一个湖面的同一时间,投下差不多大小的一颗石子。
“我带了好东西。”她放下湿答答的伞,还是没有把打着喷嚏的小跟班接进梦殿来。这时候屠自古才注意到她怀里有个包袱。到底是什么时候多出来的?她想了一会,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像刚才那样正眼看霍青娥了。像个害眼病的人类,她下意识地凭余光、按颜色判断来者何人;因为自己太孤独,所以即使一视同仁(这个词也因为孤独站不稳脚跟)地爱理不理,也不会搞错什么。更重要的是,讨厌霍青娥让她学会了抛脸色,学会了有话不说,也让她越来越明白,无论是责任感还是自暴自弃占上风,其实都是再也无法面对这不速之客的那一刻开始的自我保护。她没忍住胡思乱想的那会儿,霍青娥把包袱放在小几上,打开了。一股淡淡的甜香绕着屠自古的鼻子直打转。“是桂花汤圆,好东西,你肯定没吃过。”她从不用日本人的食盒,只用瓷碗装,印象里倒也没打翻过。
谁知道呢,屠自古闷闷地想,并没有为霍青娥时隔多年又带了礼物而开心起来。她觉得自己连眼前的事都没印象,更别提刚刚获得身份的那会了。总而言之,即使是细枝末节的小事,她也不想随随便便给霍青娥多少不经大脑的认可。霍青娥在小几前摆弄着,用包袱里的汤匙舀了两个汤圆,转过身来,要喂给她吃。
她后退了一步:“我可不是你永远长不大的小跟班。”
霍青娥哧哧笑了,把汤匙放回碗里。“那孩子,我都是用嘴喂给她的。”
“真可怜。”她本想说“真恶心”,快到嘴边上的时候又咽了回去。
“她很幸福。”霍青娥微微偏过头看着屠自古,眨着眼睛,很认真地说。
屠自古攥紧拳头:“把汤匙给我,我会把空碗洗干净再还给你的。”
“果然,还是无法认同吧。”
“认同什么?我没有想过这种复杂的东西。”
她昂起头,双手抱胸,努力让自己显得更不在乎一点。
“那么为什么不让那孩子进来躲雨呢。”
“她有两条腿,自己会走。反正与我没有关系。”
听完她这样说,霍青娥露出的寂寞的表情就显得很匪夷所思。
“你是这样想的呀。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你说这些呢。”
“现在知道了吗?”
“现在才知道,就太晚了。”她说完似乎是叹了口气,拍拍身旁那块空地,示意屠自古坐下来。
“如果还是非要喂我的话……”
“你讨厌我吧。刚刚说的无法认同,说的不是我和那孩子的关系,仅仅是‘我’哦。”
屠自古觉得自己的怨灵尾巴都要连同自己的胃狠狠拧成了一股绳:“你现在才知道,真是太晚了。”
“为什么?”又是这样的问句,就像是从梦殿顶上的破洞漏进来的雨水,不知道会砸到她的衣服里,还是直接砸到不会跳动的心上。
“讨厌你不需要理由。”
“你说谎。”霍青娥的嘴里吐出这三个字的时候笑得很轻松,让她有点不寒而栗;也可能是自己太孤独,不会搞错来人,来人制造出的空气却会被自己读错。
“你学会说谎了,屠自古。如果我以后每天都来找你,你会有一天对我再说些真心话吗?”
屠自古一把拍开霍青娥伸过来,快要摸到她脸上的手。
“为什么你总是一副看破不说破的样子。”她再对霍青娥开口时,语气已然带着几分颤抖的恨意。
“为什么呢。”
那时的霍青娥倒有舍身饲虎般的从容不迫。她看起来再不会跟屠自古闹着玩,可是她越像这样认真,这样从容,屠自古就越不快。
“感到痛苦吗?愤怒吗?无法理解吗?还是说,无法捉摸?”
“你想的太多了。我不想再说了。”
“是我不好。”
“闭嘴。”屠自古开始咬牙切齿。这下她不仅恨霍青娥,还开始对话多的自己恨得要死。
“然后?就当我们不曾像这样交心过,还是说,让我再也不要来这里?”
“那不叫‘交心’,我也没有把你拒之门外的权力。”
“如果可以的话,你会吗?”
“我会。”
“你哭了?”
“我没有哭。”这千真万确,从霍青娥来这里算起,她的眼眶都未曾潮湿。
“如果实在无法忍受我,哭一下也是可以的。”
“好意我心领了。你走吧,真的。”
霍青娥不说话,又把瓷碗递给她。
屠自古本想呛她一句:“就算我一口都不动你又会怎样呢”,可是这样说,比起看起来不像是一点不在乎霍青娥,她的自暴自弃是否被贯彻到底,就会显得更加值得怀疑。所以她叹口气捧起碗,让自己脑袋里想的、嘴巴里装的,只剩下桂花汤圆。桂花汤圆的馅实在是太甜,甜得她的舌头都要开始刺痛了。“你现在到底会不会做饭啊。”她干脆捧起碗喝了一口漂着桂花碎的清汤;而霍青娥认定她此刻不会又骂又打,伸手替她抹了抹嘴。
“可能是那孩子的舌头出问题了吧,”霍青娥说。这时候她笑,倒是能让气氛缓和许多。“毕竟我已经很少吃自己做的东西了。”
“那么说是你骗人了,”屠自古吃完最后一个汤圆,喝掉最后一点汤。“还说什么亲自用嘴巴喂……”
“很少,也不是完全没有呢。”
屠自古果然紧皱起眉头:“味道这么重,也亏你放得进嘴里。你说她可怜可怜,看来是明知故犯啊。”
“各自都有各自的难处嘛。”霍青娥的语气又开始变得亲热又讨嫌。
“你只说对不起,我又怎么会明白。毕竟不是那个人。”
“原谅我了?”
“我不知道。失态又差劲的只是我而已吧。”
“对不起啦,屠自古。”
“算了算了,这话我不想听到你说。”
“那么,真的当做我们什么也没交心过?”
“说了这么多,还是‘你做的东西很难吃’这条信息于你于我比较有利用价值。”
“事到如今你也学会了利用价值这个词呀。真是好样不学学坏样呢。”
“是你教会的。”
“是是,”霍青娥按着额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无论到了哪里,都是躲得开相夫,躲不开教子呢。”
“我没把你当成母亲,也不想把你当成朋友,当然,也不想把你当成恋人,或者当成主人。”屠自古深吸一口气,才把心里话说了出来。“过去的一千年你没让我想通,现在也不清不楚。新的一千年过去的时候,假如你还没有被索命的抓住,我还没有魂飞魄散,希望那时候能有一个答案。”
“到了那个时候恐怕不是什么皆大欢喜的答案呀。”霍青娥直直地看着梦殿深处的某个地方,笑得有些讥讽。“而且用一千年才能想明白,是不是太悲观了呢。”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再见啦,下次我可要带一点也不甜的东西来这里,到时候你就自求多福吧。”
霍青娥倏地起身,开始收拾包袱。屠自古也站起身,说了声:“切。”
“霍青娥。”
她在霍青娥快要迈出梦殿大门的时候吞了一口唾沫,犹疑不定地叫了一声。上次直呼其名是什么时候?
“开窍了吗?”霍青娥非常给面子,回头直冲她笑。
“什么开窍不开窍,在你眼里其实我很笨吗?”屠自古又不高兴了,“也是,对你来说,谁的脑筋都转不过你。”
“这么叫我名字,是想我了吗?”
“非要说我觉得是在想念包括你在内的很多东西。行了,你走吧。”
“如果实在无法忍受,哭一下,逃跑一次,也是可以的。”
“大人说得是。‘娘娘’说得是。”
娘娘两个字,绕得屠自古的舌头都有点打结。
“真是收获颇丰的一天啊。芳香,我们走啦,跟人道别的时候该说什么?”
小跟班似乎是想抓抓脑袋:“你还会有明天的。”
“你看这孩子多可怜呀。是不是嘛。”霍青娥这样说着,就差用鼻尖去蹭人家冷冰冰的小脸蛋了,“不过说的很对……屠自古还会有明天的。那么我们明天见。”
“现在,开窍了吗?”
屠自古在梦殿角落歇息的时候,霍青娥顶着她的破裙子和烧焦的符纸,若无其事地把簪子插回发髻,新的墙洞在她背后慢慢合拢。在很久以前,她只会拆墙不会修墙,不知道是神子都没看出来的修为不足,还是她故作粗枝大叶地有意为之。屠自古一开始没搭理她,视线还集中在塔顶的激战(塔顶破了个大洞,她的角度能看见梦殿外头一小部分被弹幕照亮的夜空),直到霍青娥开始晃她的肩膀,才不耐烦地朝她看去:“我肩膀刚拔掉三根那个什么针,痛的要死,碰什么地方不好偏要……”“抱歉抱歉,是巫女的针吧?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干什么都像败家子。”“你也别废话,我都听见你在门口求饶了。”“我知道你讨厌物部大人,就算不讨厌,跟她也没什么话好说的,对吧?反正博丽的巫女总要和在场的每个人战斗的,让你的战斗早点开始,就没有尴尬的时间了。”“这只是你事后诸葛亮吧?”“好吧好吧,事后诸葛亮,不说这些啦……我算了算,好像也有一千年了,你开窍了吗?”“你在说什么啊?”“我可是记得一千年前的什么时候你说,什么什么答案之类的……”“不记得了,你回去缝僵尸吧。”“真,的,不记得了?”“我要是记得,也不会用嘴巴说,跟你讲话真的太吃亏了,这是我这么多年来总结到的经验教训。”“那用嘴巴干什么呢?用嘴巴‘做’吗?”霍青娥亲热又讨嫌地笑着。
“用嘴巴‘做’我也比不过您。”屠自古回嘴。
“哎呀,屠自古好冷淡。”本来已经挨着她坐下的霍青娥干脆瘫到了屠自古身上。“不过这一次,稍微慢了半拍的,确实是我呢。”
“以后我们会怎样呢。”屠自古再一次从里面望着梦殿高高的塔顶,而霍青娥已经回到平日优哉游哉的状态,打算边看爱徒大战巫女,边抽上一袋烟了。
“以后你就不是一个人了。”
“这次的看破不说破没有那么让人讨厌啊。”
“今天是你的吉日。无论如何。”霍青娥抽着抽着开始打哈欠。
“霍青娥。”
“又这样叫我名字啦,是在想我吗?”
“是啊。过了这么久,一直在想,从一开始就在。”
梦殿外头的最后一点弹幕焰火成了夜空的溺水者,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又有一千年在眼前消失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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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DE A
『是谁来自山川湖海,却囿于昼夜厨房与爱』。
太宰骗我说这是一首情诗。为此我很想告诉他,情诗到底怎样写才算数。首先依我个人之见,朝夕相处用不着那样去刻意风雅,假如天各一方,才有兴师动众到请上黑夜黎明风霜雨雾之类事物,以期找一份肉身之外的寄托的机会。其次好的情诗都会让读了的人心安理得。假如会让人害羞起来,那一定是写的东西太不合适。
冗谈之日。但冗谈和冗谈又有所不同。太宰的冗谈是险情存在的证明。好比他最近看了《黑客帝国》的动画片,就开始在冗谈之余天天跑去天台练小提琴。你这让我怎么说你,我这样问他,没人觉得你妄想症,还是很遗憾这里没有你想要的白色药片和事实只有地心引力?这个时候太宰会摘下耳机——不过,听完只是笑。你只要夸我酷就好了,他咧嘴说。
好酷啊。酷到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这种事情从别人身上感受到尚且不算什么,换成他,只觉得心里各种不好受。
冗谈仍在继续。“我们教授结婚了,听说他太太性冷淡。你第一感觉是怎么处理?”太宰在沙发上这样问我,并把一个没洗的苹果抛过来抛过去。“心理辅导。”我把他的苹果拿走了。“并没有去,教授说他只用了一招就把他太太治好了。”“催眠?”“呃,有点像,就是……去水里那个,你懂的。”我把苹果洗干净,在餐桌那边开始削皮:“那还行得通。”
“国木田君,你说我要是性冷淡,你会带我去做心理辅导还是扔进水里先干一次再说?”
“干嘛问这个啊。”
“问问,问问。虽然我并不期待你会把我惊喜到就是。”
“选后面那个有什么好惊喜的,你不都假设自己性冷淡了吗?”
“哎呀,我怎么样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对我怎么样。”
“说了这么多几个意思?”我突然不想把刚切好的那一半苹果给他了。
太宰自己跳下沙发,光着脚跑过来把苹果拿走,咬了一口才回答说:
“Mich zu lieben, wie Sie.①”
因为天气热,所以往浴缸里接的是凉水。“靠过来,靠过来。”开始接吻的时候水还没放满,等到吻够了想要伸手关掉水龙头,水已淹过身体大半。“这里只能做前面吧?做后面会呛水。”太宰捧着我的脸小声说。“这还用说。”我用食指和拇指在水里对着他的体尖挑弄,他呼吸即刻乱掉几拍,屈起的膝盖往里走,对着我腰侧格了一下。“别告诉我你又要见好就收啊国木田君,那样我要哭的。”太宰可怜巴巴地说。他这个样子会让我有开玩笑的冲动:“你放心,水很冷。”
其实浴缸里没有水,事情也完全做得起来。太宰总归是一个好看的人,相貌好看,身体也好看,泡在水里很像一条鱼,但是手指探进身体里不会扑腾,更不用提在水里呼吸求生。这个时候他总会把手背搭在眼睛上——听他在行进过程中偶尔在喘息里掺一点呻吟,我免不了觉得眼下做过和正在做的事带来的,都是无意识沉湎于某种生命记忆的可能性。
没有别的生命,需要特别说明。我们目前只拥有彼此的生命。我没有看到繁星和深渊②,但他的眼睛被照亮时像水,向天空和寂寞敞开的液面倒映着扭晃摇摆,像是用四肢写诗。好的电影都像是直接从意识上剥下来的画面——比如在最后蒙住我的,落花返枝,逝水西归。我看向太宰松弛下来的腰身和发梢上挂不下的水珠,忽然发现自己无意间为他的情诗不可思议地心安理得。不,或许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点。无论多发自内心,到了一定地步总归是刻意。我是不是应该回一首呢,即使这可能让双方都很害羞——不,不会。太宰比我,比谁都深谙一门技能,名字叫做假装厚颜无耻。
“别发呆,说点什么。”太宰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突然想起我还没吃苹果。”
“我削给你吃好了。”
“拒绝,再也不会让你碰刀子了。”
“心理阴影面积未免太大了吧。”
“你废话。我没什么要说的,你有要说的吗?”
“下次也到水里做嘛。Like dying in the sun, like dying in the sun.”
“就像死在了阳光下面么?”
“是啊。固定的,不固定的,柔软的,不柔软的,有机的,无机的,全都殊途同归。结局都是一时半会的消逝。”
“你跑到了大气里,是无,是风,又是空。”
“最好什么也不是。”
“你不要以为我接了你一句话就是觉得你刚刚说这些很酷。”
“哈哈。我知道,我知道。”
我没等他说完这话,在脖颈上吻了一口之后便跨出浴缸,为的是找一条毛巾。
#SIDE B
『请不要给我全部真理,』
『请不要给我大海让我止渴,』
『请不要给我天空,当我吁请光明,』
『只给我一线微光、一滴露水,一点点,』
『像浴后之鸟身上的水滴,』
『像风中的盐粒。』
这是挪威一个叫奥拉夫•豪格的诗人写的。我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读到。也许是看课本,也许只是看闲书。豪格来自山川湖海,囿于精神失常与爱。当我想念K的时候,他在我脑海里时不时会流露豪格在这首诗里的眼神——或者声音。但是他又是一个洗完头发绝对会彻底吹干的人,吹完以后假如有时间休息,我就能看着他在我身旁闭眼假寐。他笼罩在午后光线里的样子像个睡得香甜的小男孩,但比起就这么睡下去,他更有可能突然叹气,睁开眼,越过我,去床头柜寻找一本书;或者干脆闭着眼,但是猝不及防地开口,说他爱我。
我还是很想念那个时候。没有谁不会想念过去。所幸K这次来东京,并非意在和我单纯叙旧。他带我去酒店,先是在床上,后来又去浴缸里做了。也许是为了让我放松一点,也许是为了让我看上去哭得不那么惨烈。我也以为我会心满意足地跟他做完,但终究没有撑到进入的时候。他扶住我的腰;我在无可抗拒的力道之下感受到了他,然后就一直哭,一直哭,止都止不住。就像是阳光照进了欧石楠和泥土,就像是它一下掘开了孤独和背叛的墓,可是我面对他怎么会想重回人世?我所想的就只是自己把自己杀死——因为他是那么温柔的一个人。他创造,他原谅,他拯救。我不是能够倒映他相貌的水,因为他的小船蒙受退潮与激流,本质上只是滑过虚空。你相信缘分吗,你相信曾经就那样死于阳光的缘分吗?K真正的回答在情诗里。
『思念有旺盛到疼痛的生命力,一如黑夜滑向黎明,我奔向你。』
我知道,我现在最清楚不过的就是,他在这里。
“Good morning sunshine, the Earth says hello.”
“今天不去巧克力工厂。”K还记得我们一起看过的电影。③
“诶,你去哪里不是我说了算么?”
“东京还真有巧克力工厂啊?”
“没有呀,茶店倒是有很多。啊,干脆去吃出版社打工的那个新人推荐的栗子蛋糕吧。”
“你真诈骗的是少女心?”
“嘛,我有时候也会在推上安利一些约会地点……”
“懂了。那新人有没有女朋友?”
“有啊,娇小玲珑的才女一枚,喜欢兔子,长得特别可爱。”
“好吧。但首先要下床洗漱。”
“听你的,噢不,听我的。”
我伸手拉窗帘,迎接死在阳光下的命中注定。
Fin.
①德语。类似“Love me like you do”……
②奥拉夫•豪格《大海》
“蓝色的晨海/向天空和寂寞敞开/大海闪动着说:请看/我也有繁星和深渊。”
③《查理和巧克力工厂》里威利旺卡为了迎接大家说的一句话。貌似是口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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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前面:不是很直球,但确实存在性描写的赛文乙女,MAC团←私设MAC队员。
BGM:Lunatico fEs《レウケーの冠》
努々夢見る事なかれ.
“我有点害怕,”冬月队员说,“桌上那盒巧克力我能拿来吃吗?”
“那就吃吧。”诸星团说。
“谢谢您。”
听到他答应了,她才敢上前两步,一只手掀起裙子,一只手搭在他肩上,然后再分开光裸的双腿。和他想的一样,当那个身体部位向异性的他展示出来的时候,冬月队员,或者说多数女孩一定是涨红着脸。见她两只手都没闲着,他忍不住在开始动作前问:
“还要吃巧克力吗?”
“不好意思,我这就吃。”
她单手够到桌上的盒子,从里面拿了一颗巧克力,囫囵塞进嘴里。那盒巧克力早些时候他也吃了一颗,个头很大,甜味吃不出多少,腻得慌倒是真的,就连不怎么挑食的凤源,吃完两个也当场反悔,说剩下的谁爱吃谁吃。至于冬月队员为什么偏偏看上这盒中看不中吃的巧克力,这问题他决定留到事后再计较。她自己会有一番解释,也未可知。
这样想着,他点点头,然后伸出右手,掌心向上,中指和食指略略前伸,让它们更先抵达那道缝隙——在冬月队员身上才摸得到见得着的缝隙。做这种事他也是第一回,哪里知道女孩允许自己下手多重,开头只能试探着轻轻一抹;仿佛指尖上的不是冬月队员,而是泥地上的一个脚印,或者白墙上的一片血迹。诸星团听见冬月队员加重呼吸,后来重新回到他肩上的那只手,也不知不觉握成了拳头。“按您喜欢来就好,受不了我会喊停的。”事到如今她还是坚持着,用平时那种毕恭毕敬的语气对他说。
“要不再吃几颗?”不想被队员发觉自己方才谨慎过度,他把话头转回巧克力,不露痕迹地问她。
“说的也是……”
她便再像方才那样,单手去够桌上的盒子,想拿第二颗巧克力。这回他亲自出马,替冬月队员把盒子推得非常之近,已经挨到了桌子边;挨到桌子边好像还不够,他又把盒子搁在自己腿上。这样一来,就随便她怎么吃了,他想。
“谢谢……不用在乎我,请您,继续吧。”
冬月队员深深低着头,低得他几乎没发觉,第二颗巧克力什么时候悄悄塞进的她嘴里。如她所愿,他用食指和中指代替眼睛,把缝隙由前到后地看了一遍。和那本介绍地球医学成果的大书里画的不太一样,他想,也许因为她的腿打开得不够,也许本来该他这一方亲自打开。冬月队员还没再次开口,只是一呼一吸,他便不多问她,凭着直觉挪动手指,一只稍微用力拨开缝隙的一边,而另一只手指则放心探入。缝隙的深处是脚印和血迹都无法比拟的鲜活和湿热。他走了又停,停了又走,越发觉得它像个不会变冷的沼泽。如果它也有自己的一份期待,一定不是期待自己发生些什么,起码不会期待合乎规矩的检查和取证;相反,它期待来者为了自己入戏,乃至失身。
但他和冬月队员已经事先约好只用手指。而且真用另一样东西替代它们,还在她这片沼泽里忘乎所以的话,就是不可饶恕的偏题了吧。
此时冬月队员又伸手拿起一颗巧克力。这次他听见巧克力在她嘴里被咬成两半,“咯吱”、“咯吱”地响。他便把手指抽出一些,问她感觉怎样。
“我挺好的,”她勉强地开口说,越到后面声音越小。“如果能坐在您腿上的话……”
“要坐的话,就坐在左边吧。”
“是。”指尖上的沼泽短暂地消失了。冬月队员后退一步,下半身往他的左腿方向挪了挪,然后在坐好的时候拘谨地开口:“请您再……再放进来吧。”
“我知道,不会耽搁。”
“不好意思……我只是很想说一次这样的话。”
“那是我会错意了啊。”
他笑了,这次用上另一只手扶住冬月队员的腰,往缝隙里也多探入了一根手指。她颤抖了一下,并拢双腿,仿佛打算用对付巧克力的力气咬合它们。万幸,人类女性的这个部位是不会长出牙齿的。“您可以试着,把手指勾起,往前压一下……”冬月队员又细声细气地说。
“这样做会怎样?”
“可能会,有点失态,”她老实回答,“不过,也是您的功劳。”
“我知道怎么回事,刚刚是故意问你。”
“是吗……那请吧。”
他按她说的手指勾起,仿佛打算只用这点力量,就把她整个人拖动。冬月队员面对他弓起背的样子就像肚子上挨了不存在的一拳;然后,她将脑袋埋在他的胸前,两只胳膊环住他的脖子,像他亲手从废墟一直抱到担架上的小幸存者。也许是怕冬月队员也有样学样地哭起来,他空出本来扶在她腰上的那只手,死马当作活马医般摸起她的头。如果自己是彻头彻尾的地球人,或许这个时候应该做些不仅能取悦冬月队员,也能取悦自己的事情:比如相互抚摸,比如用湿漉漉的吻告诉她,他也有片不会变冷的沼泽。但他不是。起码事先和她约好了不会是。
(在诸星团触不到却见得着的地方,时间正比什么都鲜活地跃动着。而他触不到也见不着的心,自然而然地,在这样的鲜活里成了一支芝诺留下的飞矢①。MAC指挥室只剩最大的显示屏还亮着,像这样无事发生的夜里,屏幕上连续几个小时都挂着同一张地图。雷达全天打开,但负责从下午监听到傍晚的人,已经在傍晚回家去了。指挥室的这张扶手椅上坐着他——而他的队员坐在他完好的那条腿上,体内还埋着他的两根手指。队员叫冬月,不过二十岁出头。指挥室另一张扶手椅上放着她的背包。她就是在那里褪下内裤,一步一步,向他走来。“我有点害怕”,这是她的开场白。他不知道她害怕些什么。)
(那两根手指让她失态或舒服,也让自己的那点好奇心像地球人还能在剩下的五十亿年里看他们的太阳照常升起那般,又一次被毫无悬念地满足……他觉得自己知道的就这么多。可尽管事情是这样毫无悬念,空荡荡地看着两根手指在她身下进了又出,空荡荡地听着女孩发出无法理解的呻吟,他还是有些不忍心的。换做从前,只需戴上那副被现在的他藏进抽屉最里头的眼镜——然后她这样的女孩便会知道,这颗星球上有个为了他们不会倒下的战士;可回到当下,这样的挺身而出,怎么想都是远水不解近渴。)
二月十四日,二十三点十二分。夜间温度九摄氏度,室内温度二十摄氏度。他还坐在扶手椅上,怀里是冬月队员,仿佛被抽掉了骨头。他的眼睛和手指知道,她的情欲怎样像积木越堆越高,然后在高潮的时候不出意料地坍倒。假如他和地球人再像一点点,也许还能察觉,冬月队员是如何放任语言死去的;情欲的废墟里,她只留下自己做无言的幸存者。但他终究只是把地球当做第二个故乡的宇宙人,他只知道这会该默默拔出自己的手指。对这女孩说些什么好?
“……谢谢你,冬月队员。”
除此之外,他想不出更有参与感的话了。
她应声抬起头,一点一点地。这次没有目光躲闪。和队长方才直勾勾地盯住自己下身的样子,好像一模一样啊,她在四目相对的那会暗暗地想。自然而然地领悟到了这件事的幽默所在,冬月队员不由的笑了出来。
“我以为您会说节日快乐呢。”笑够了之后,她这样说。
“你也喜欢情人节?”
“没什么感想。想来您也应该一样。”
“确实是。”
他看着冬月队员慢慢从他身上坐起、站直,然后抚平自己的头发和裙子。
“我帮您把巧克力放回原处吧。”
“那盒巧克力有什么好吃的?”他忍不住又问。
“吃点难吃的东西,面对您才能不头脑发昏呀。”冬月队员这样说着,又从盒子里拿起一颗巧克力,送进嘴里。在她去指挥室的另一张扶手椅找回背包,重新穿上内裤的时候,诸星团注意到自己左边的裤腿上多了一小块深色的水迹。像她伏在自己腿上哭出来的,他没来由地这样想。在那之后他又看着冬月队员掏出镜子整理仪容,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工作上的事。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沦为真实。
冬月队员道别后回东京的家里去了,而他留在指挥室里,一直坐到挂钟的时针走到十二点——然后伸出手去,给那盒巧克力盖上了盖子。
Fin.
①Neta自芝诺的“飞矢不动”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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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立良久
心有所思
物皆物语
——生田长江
讲一个隐士和浪人的故事。
有一个离海很近的小地方,迎着海的方向,住在小地方的人每天都能远远地望见一座岛,岛不大不小,从小地方到岛上不容易,但也不算太困难。岛屿和陆地之间有条神奇的、发亮的沙埂连着,如果不涨潮,那样的一条浑然天成的路管保走得四平八稳。不过,即使不涨潮,住在小地方的人也不常到岛上去。因为岛上除了坟地几乎什么像样的地方也没有,人气太薄,鬼气太重哟。住在小地方的人会对你这么说。
上了岛之后,会发现小地方出来的人都好胆小喔。岛上有一座青翠的大山,山腰上有一大片坟地,墓碑远远看去就像灰白色的橡皮,被安置得整整齐齐;坟地对着海,海水轻轻摇曳,时而叹息,时而呜咽,而橡皮们没有活转的迹象,只是在沉寂之中,悄悄地掩藏着一种流水似的安宁(活着的人们都好胆小喔)。秋天的时候山的青翠随了风吟化为片落的红叶,穿行林间时偶然撞见一汪小潭,若不见游鱼出水,便静得像是润泽剔透的琉璃。在潭边玩水歇息一会,慢慢腾腾再走上半个时辰,你会看见山顶。山顶有座像辋川别墅那样的房子,房子里住着一个年青的隐士(隐士不一定都是些欧吉桑或者老爷爷,隐士也可以很年轻。)。他留长头发,相貌很英俊,神色淡泊干净得就像小潭的水,身姿步态安定得就像微风里缓缓飘落下来的红叶。不尚空谈只重静思的人。隐士在这个国家里都算得上是个高个子了。但你猜也猜得出来,他高得一点都不蠢。他曾在离这不算很远的地方,一座剑道道场里跟着现已亡故的恩师修行,并在那里度过了自己的少年时代。
除了剑术,他还会弹三味线。没人打听这门手艺是否也出自那位恩师,即使他是恩师的关门弟子,即使恩师也曾在方圆百里之内盛名一时。
隐士守着恩师的坟,在岛上静静地一个人生活着。
一切都靠自己。隐士不守墓。毕竟他家不在山腰,那点小钱他拿不到。他做什么呢?他种花。隐士把花种得很好。其他的,没有人关心,所以也没有人知道。秋天,隐士把屋后种的菊花送到沙埂那头的小地方卖掉。隐士在闹哄哄的集市里很引人注目;总有人等着来买他的花。跟人打交道的时候他不太有隐士的样子。比如,他从来不讲价,因为他应付不来的。虽然样子很严肃,但实际上他的某些原则经不起折腾——他告诫自己来到像小地方这种有人的去处,最好从一开始就不要显得和他们一样随便。小地方的人会利用随便;但隐士只会把他的随便藏在那座岛上,让它不被任何人,包括被他自己利用。
你这么年轻,又是读书人,就没有什么理想抱负吗?
有人拿了花,临行前随口问过隐士一句。
当然有。隐士说了违心话。
他的理想算理想吗?他的理想是……他现在不敢说啊。他为恩师守了三年的墓,三年里把心越来越封闭,修禅的书读不进,陶潜的诗又给不了他共鸣或宽慰的欢喜;至于那些边塞朝堂写就的华章,那些劝人出仕、成就伟业的文字,虽说也曾经做过他的心头好,但现在看来,除去引来一时幻觉般的振奋外,几乎已不再剩什么了。三年。三年让隐士读完了恩师留下的所有藏书。三年让隐士写了无数笔记。三年让隐士在小地方的人眼里披上了一张完美的枯寂外衣。三年没有让隐士觉得自己多么长进。三年以来,隐士的书里读不出顿悟,读不出聪明。
不尚空谈只重静思的人。
有一天,一个穿黑色浴衣,头戴斗笠,腰间别洞箫的浪人来找闹市中的隐士,想买他的花。
“小哥你这花怎么卖啊?”
斗笠下是一张清秀俊美,又带点阴柔的脸。浪人的肤色白而干净,有些头发朝内卷起,看上去纤弱而柔细。他的眼睛也很好看。那样的相貌,不笑时眉宇有愁绪浑然天成,笑时七分真挚,余下三分则有超然物外般的单纯。隐士开口报价。浪人很爽快地给了钱。或许是浪人的面容太引人注目,一贯不主动和人搭话的隐士也有点坐不住。“你买花给谁?”话一出口隐士便觉得自己嘴笨,笨到要死。
“啊,买给漂亮姑娘。”浪人笑嘻嘻地答。
“真死相。”
隐士忍不住脱口而出。
浪人扬起眉毛:
“嘛小哥,我是看你的花好,才来光顾的。就算是真死相,也请在我背后说个痛快吧。”
见隐士尴尬,浪人拎着花束,笑着又补了下半句:
“不过当面说也无所谓啦,反正我确实蛮死相。”
“你叫什么名字?”
隐士老半天才憋出这样一句问话。浪人似乎也不觉来得唐突,大大方方地道出了自己的姓名:
“太宰治。我叫做太宰治哟。”
“小哥你一定有个好名字吧?”名叫太宰治的浪人说完这话,朝着隐士眨了眨眼。
“国木田独步。你觉得怎样?”隐士答。
“是个读书人。”
浪人笑道。
三年以来,隐士的姓名第一次真切地同时为两个人所知。
隐士:“坦白说一句,我看见你的时候,有一刻失神。就像一个眼神不好的人不知道自己面前是否刚刚飞过了一只鸟。”
浪人:“你眼神好,还是不好呢?”
面对此般问题,隐士只得无力地沉吟。
“应该跟我的眼神没有关系吧。”最后他给出了这样一个合乎分寸的答案。
“真有意思呀。”浪人若有所思。
打住!这两三句话意义非凡,不要错过它们。即使它们不一会儿就消失在雨幕和闹市的喧嚣中。
浪人陪隐士卖完了他的花。
“那个女孩怕是对你有意思吧国木田君。”
浪人用下巴示意。隐士扭头一望,街对面的女孩却马上往店里一缩,半天没有出来。
“可她甚至不知道我姓甚名谁。”隐士淡淡地说。
“哎呀,好悲观呢。”浪人托腮笑道。
“在这里,我真的是一个没有名字的人。”
“对呀,你很高,头发颜色很特别,脸也很俊,用不着什么名字,人家一眼就能认出你,绝对不会搞错。”浪人陪隐士收摊,并在路上附和着。
“这就是问题所在。名字是一个人的真实,他们看到的恰恰是名字之外的部分。”隐士说。
“听起来好像阴阳师哦。名字会让国木田君你有魔力吗?”浪人听起来似乎蛮认真。
“你说呢?名字,相当于我的心。”隐士扭头看向浪人。
“啊,原来相当于你的心吗?”浪人微微有些吃惊,不过看得出来,他听了这话很高兴。
“嗯,对啊。”隐士忽然也显得有一点腼腆。
“国木田君现在要回岛上去吗?我也去,带上我吧。”
“好。你死相,上坟山准行。”隐士耸耸肩,收起了脸上的表情。
“讨厌!”
浪人大笑起来。
“啊,帮我拿一下花。”
走上沙埂,浪人将手里的花束放进隐士的空篮子里,并从腰带上取下自己的洞箫。箫颜色发乌,没有任何装饰,看上去很轻巧。在他身边两侧,海面上细雨靡靡,头顶有暗色的云偶尔从罅隙中流泻不多不少的光。
浪人柔亮的头发,就这么荡在凉爽的秋风里。
他眯起眼睛,对着风景,让乐音响起。
隐士没想到的是,浪人的曲子竟会悲切砭骨至此。
浪人通常是带着刀的。可是拿着箫的,名叫太宰治的这位浪人比任何浪人都更像个浪人。他相信那把行走世路的刀此刻一定藏在浪人的身体里,疼痛又安静,像一块冰,像转不过来的背影。浪人合上眼睛,嘴唇微启,纤纤十指按在箫上,满面忧郁,满面哀凄;乐声悠扬又揪心,是绞颈的丝线,是广延的水,是飞鸟血浸的翅翼,翻飞迷失在吹个不停的海风里——浪人是在对他讲故事吗?
讲自己的故事:就像是在回应隐士对自己所付出的,不算太聪明,更不算多么攻于心计的尝试……他的故事是什么呢?浪人的故事是否也是非言语所能表达的故事,正如隐士的理想亦是非言语所能表达的理想?正思忖着这些,乐声却慢慢停止了。隐士听见身边的浪人轻轻叹了一口气,那气息且轻且浅,飘进海里,化为低低的呜咽。他睁开眼睛,一片湿润,一片无言。
“彼岸花开成海。此地,荒草丛生。”
他们继续往前走。
“有山,有海,有坟,有沙滩。”
浪人指着岛上的景观点评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大概吧。”面对浪人这番话,隐士不过微微一哂。
“山上有一条给扫墓的人修下的路。过了坟场之后一定要跟着我,不然会走丢。”
“要是我丢了,你会找到我吗?”浪人拿着花束问道。
“我不知道。”
隐士的声音很低很低。
“这样吧,要是我走丢了,我会站在原地不动,等你来找我。”浪人望着从山脚一直延伸到林子里看不见的地方的小径说。
“在那之前,我也要确保不会把自己也搞丢呢。”隐士答。
他们继续往前走。
坟场过后又走了片刻,他们到了那处有小潭的地方。
“真是漂亮的小潭呀。”浪人感叹。
“走到这个地方,我通常会休息一会。”隐士在潭边放下花篮,坐到一块光滑的石头上。
“潭水很深吗?”浪人问。
“一点也不深,更没有啥大怪蛇把人拖到潭底淹死。”
浪人听罢,笑着摘掉斗笠,把浴衣一解。
“那我下去待着。”
展现在隐士面前的,是干净光洁,没有一点点瘢痕的、瘦削的男性躯体。
这样的浪人望着隐士,笑意中有星星点点的迷离不定。
“好看吗?”他不无妩媚地问。
……
像是被迷住了一般,隐士慢慢坐起来,朝着浪人的方向走过去。
他犹疑地探出一只手,复而反悔般地慢吞吞撤回。最后,隐士答非所问:
“……可是,我们在不久以前,还是陌生人。”
“啊,没错。”
浪人绕过隐士的犹疑,替他把衣带解开,动作非常之轻。隐士望向浪人,没有说话,直到最后,也没有拒绝。
这只是他们众多亲密举动里的其中一件而已。
水很凉,习惯了之后便会放松。浪人在潭这头,隐士在潭那头。小潭只有十坪上下,加之山上安静,说话声清晰可辨。
“虽然这儿没有大蛇,但是脚底的小鱼拱来拱去的,很痒呢。”
浪人几乎把整个身子没入水中,只露出脑袋和膝盖。
“冷不丁坐进来两个人,肯定不乐意的。”
隐士仰起脸,闭眼细细听着林间偶然漏进的海浪声。
“国木田君,住在山上会害怕么?”
“会。其实我怕鬼。”隐士不慎说漏了嘴。
“那假如我告诉你,我不是人,你会怎么办呢?”
浪人懒洋洋地来了一句。
“……”隐士一时间没了词,似乎真的被吓住了。
“哈哈,当然没那回事。”浪人笑了起来。“不过还真的有人觉得,我不是人。”
“‘人间失格’。”末了浪人淡淡地吐出这几个音节,满不在乎得就像鸟儿抖去身上冰凉的雨水。
“失去做人的资格——他们不该对你这么恶毒。”隐士皱起眉头。
“是我自找的。某种程度上,这称呼还算是贴切。”浪人双手抱膝,坐正了一点儿。
“我们……我们可以不用那么陌生。”隐士再次觉得自己嘴很笨。
“那你过来。来我这边呀。”浪人望向隐士,咧着嘴,眼中一半玩笑一半正经。
隐士就真的趟着水,朝潭的另一边走去。
真正的肌肤之亲。身边秋风萧瑟,潭里浮光掠影。
收获宁静的感情。
“你之后想去哪里?”隐士问。
“你之后想去哪里?”
浪人以问代答。
“我没法哪儿也不去,但又不知道该去哪里。”
浪人的手指勾过他水面之上的某部分身体:
“那就哪里都去好啦。跟我一起。”
“我总得有个理由。你知道的,我师父……”
衣服穿到一半,话也说到一半。隐士反悔了。
“在九泉之下?”浪人好心给了个提示。
“呃,在九泉之下……在九泉之下,总是要对我的人生有所监督。”胡乱凑出下半句,隐士真想打爆自己的头。
“啊哈?”浪人真的很给面子。
“没什么,跟我师父没什么。只是,应该多想一想,想明白了才有勇气做那件事情。”
“那就想一想。”
浪人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谢了……”
隐士看起来心事重重。
“大恩不言谢!”浪人走在前面,嘿嘿笑道。
“什么大恩。”隐士佯装恼怒地拉起脸。
“啊,国木田君,刚刚林子里有松鼠。”
浪人没打算搭理他的脸色,只是回过头来,为了无关紧要的小事,朝着某个红叶繁茂的地方指去。
行至山顶,面前迎来一片敞亮。隐士的家,挨着一棵巨大的山樱树,每当春天来临,山樱树便会以山顶的广阔青空为背景,并在看似黏稠的褐色嫩叶陪衬下,绽放绚烂花朵。花谢时大部分花瓣不知飘落何处,或许去了林子里,或许归于大海,随波荡漾,在水天之间、海岸线后往复折返。隐士会在春天一个人赏花,吟着“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这样的诗句,也会和心一起惶然流离着,追逐字里行间如樱花一样美丽易逝的幻影。隐士是多么会做梦呀。隐士是多么不知梦呀。不尚空谈只重静思的人,他该怎么办呢?他现在该怎么办呢。他到小地方去卖花,因为卖花认识了一个叫太宰治的浪人:太宰治长得很漂亮,不知该说他做派随便,还是说他风度翩翩。他说隐士种的花好看,还一脸死相大言不惭地说要送给别人家的姑娘。太宰治似乎哪里都愿意去,似乎也哪里都不愿停。他会吹洞箫;去岛上的时候还吹了一首特别凄绝的给隐士听。那是多么好的一支曲子,疼痛进了他心里,感动进了他心里。或许交换过名字的人容易做成知音吧,更何况太宰治的名字不是名字,恰恰是那首曲子啊。来到小潭那里,他还当着隐士的面袒露自己的身体……隐士和他走入琉璃般平滑沉静的潭水,跟他聊了很多事情。如果非要觉得害臊的话,那种害臊也一定是种鲜活又有生命力的美好,毕竟人只有坦诚相对的时候才会感到害臊啊。“思无邪”境界至此,冷静下来都让他有一点后怕。是呀,说了这么多,说的都是好的令他后怕的好事;而唯一让隐士举棋不定的,也正是这种后怕。他该怎么办呢。
不尚空谈只重静思的人。
“花田在哪里呀?”浪人四处张望着。
隐士指向某一个被屋子挡住的地方:“那里。”
“能去看吗?”
“先去换一身衣服。”隐士提醒道。
说的也是,山顶风大,人又浸过冷水,不换衣服是不行的。
进屋之后,浪人依旧会很坦然地对着隐士脱光自己的衣服。
隐士多希望情欲是水,流过身体不会给对方带去任何心动的痕迹。
浪人换了一件浅灰色的浴衣。他比隐士矮不了多少,穿着还合适。隐士亦换掉身上的衣服,穿上另一件蓝色的。事情做罢,问及是否还想去花田,浪人忽然把不说得相当干脆。隐士听了没说什么,去里屋准备饭食,脸上心事重重的表情有所缓和。晚饭之后,日落之时,山顶下起瓢泼大雨。浪人与隐士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一张小桌。喝茶,谈天,说最漫长的回忆,讲最细碎的曾经。屋里越来越黑,隐士不得不找来烛台。对着晶莹温暖的亮光,他们得以在秋雨的凉意中继续交谈。
隐士:“我想不出来了。一点也想不出来。你来吧,你帮我想一下,用什么理由从这里离开。”
浪人:“嗯,不能没有理由么?”
隐士:“没有理由不是我的理由。”
浪人:“这么一说,咱们可以排除掉‘没有’这个理由咯。”
隐士:“对,排除掉。”
浪人:“从最初入手好啦。国木田君为什么在出门远游这件事上一定要有理由呢?”
隐士:“有些时候,我总归不是一个说做就做的人。一方面确实想做,但另一方面还是会为随之而来的风险担忧。”
浪人:“那我们便把风险本身也一并变得让你好受咯。”
隐士:“你会怎么做?”
浪人:“啊,我不知道,无心插柳柳成荫之类的吧。”
隐士:“说来真是奇怪。听到这一句话,反而觉得滋味挺好受。”
浪人:“你笑啦。”
隐士:“嗯。我记下了。旅行的目的是为了获得像刚才那样的惊喜,知道一些不知道的事情,也相应地,‘知道’一些不会知道的事情。”
浪人:“嗯!可以,可以。”
隐士:“和我的那个理由似乎有点接近了。”
浪人:“这还不够理由吗?”
隐士:“怎么说呢。我担心不够。”
浪人:“又是担心作祟。”
隐士:“那我不要你帮我想了。”
浪人:“别赌气嘛国木田君,我一定要帮的。”
隐士:“没必要啊。”
浪人:“我要带你走,所以劝你也要劝得动。”
隐士:“那好吧,谢谢。”
浪人:“大恩不言谢。”
隐士:“……真受不了你。”
浪人:“嘿,就算这不是大恩,我还有买花之恩呢。”
隐士:“我看凑合。”
浪人:“小没良心的,嘴上这么不饶人。”
隐士:“你自己说呢?”
浪人:“没啥好说。”
隐士:“那劝我呢?有的说么?”
浪人:“噫,没啥好说,没啥好说。”
隐士:“太宰治啊。”
浪人:“国木田独步哟。”
……
失笑,失笑啊。
隐士:“唉,真的不要你劝我了。不知道就不知道吧。”
“可以么?”
浪人露出了前些时候那种在闹市上被隐士瞧在眼里的欢喜神色,亦在同一时间显得微微有些吃惊。
“是的。因为最大的风险不是不知道,是……”
隐士说到一半,顿了一顿,最后还是把话补了上去:
“是我可能错过良辰美景,是我可能错过你。”
“啊。”浪人的脸浮起一抹薄薄的红晕。
“‘大恩不言谢’,说的是我呢。”最后他轻轻地说。
庭院里的雨声淅淅沥沥。隐士话已至此,浪人便自然而然地与他谈起出行的事宜。
事情谈妥了,又像是没有谈妥。突然拿起乐器;突然心照不宣地将话头放下,留着以后再提。隐士自然取来三味线,浪人自然把箫拿起。雨。他们为彼此演奏了好多曲子。除了乐音,辋川别墅一样的房子里只有清澈澄明如月下之水般的安静。
“我会弹三味线,是因为我母亲。”隐士在弹完一支曲子时突然说。
“我的话,不告诉你。”浪人拿着箫,说罢微微一笑。
隐士也笑了,看着浪人的眼睛。
“我们再弹一首吧。再弹一首,就没有可以弹的了。”
“我已经没有了呢。那就唱歌吧。”
隐士弹起母亲教会他的第一支曲子。
“下雨了,下雨啦,下个没完。
从那清晨一直下到天黑夜晚。
我们很想出去游玩,可是没有伞;
我的那双木板拖鞋,红带子又已断。”
曲毕,复而相望。
“啊。”
仿佛体察到彼此温柔的心绪,隐士和浪人纷纷放下乐器。随后,浪人被隐士轻轻扳到地上。
……
嘴唇与嘴唇封锁了时间,融化了距离。浅浅的吻几次交换,不知是谁最先如梦初醒,张开嘴,加速了下坠的呼吸,濡湿的舌头暖热而黏腻地彼此试探,彼此温情脉脉地缠磨勾引——此刻发生的情欲真是像水一样让人放松又惬意的东西。隐士未尝深谙情事,浪人也不曾与男人共赴云雨。他们对着彼此的舌头忘情吮吸,低声呻吟,互相触摸摆弄身体。隐士绑好的长头发散了;浪人浴衣的腰带被解开。肤色净白,青丝散乱。浪人真好看。世间唯有冰肌玉骨不可辜负。但是,拿着化不开的情欲,该怎么办呢?浪人望着他,迷乱之间忽然来了聪明。他握住隐士的手,只是那样一点拨,隐士心下便知,该把情欲放在哪里。蓝色的浴衣往身边空地轻轻一带,隐士第三次向浪人袒露出他颀长结实的躯体。“啊。”浪人对着挺立的那话儿眯起眼睛,然后又因迟些时候的缓缓刺入而将其含泪紧闭。真疼真热呀,他倒吸凉气,双腿不由自主地想夹紧。可是他觉得自己此刻是那样好好地活着。以前浪人从来都是一个人。可一个人走过的路,其实有时就像未曾走过;可一个人经历过的事,其实有时就像未曾经历过;可一个人活过的人生,有时就像未曾活过。浪人觉得自己是多么会做梦呀。浪人觉得自己是多么不知梦呀。身体里发出抽插的声音,啊啊,艰辛又甜蜜。他在天黑之前吹了一首没起过名字的曲子,给与自己交换了名字的隐士听。隐士听得好用心,因为曲终时他对他说,“彼岸花开成海。此地,荒草丛生。”……许是他知,或是不知,那句话径直穿过了“太宰治”,给了他,还有他的故事以真实、确切、合乎情境的姓名。当时浪人眼眶一热、喉头一哽,满世界都是知遇的至欢至喜。两个人究竟可以怎样一见如故?两个人究竟可以怎样一见钟情?孤岛坟山,秋雨红叶,素湍绿潭;它们对奇迹的发生心知肚明。国木田独步也会的。就像他现在把温热的嘴唇小心翼翼地覆在浪人眼皮;就像他叹气一般的喘息,就像他从不移开视线的眼睛,就像他扶住浪人腰肢的、四平八稳的手臂。探到底部某个地方时要命的快感取代了所有艰辛,不受控制地湿润,不受控制地射精。眼泪。冲口而出的尖声呻吟。
事情做罢,裸身仰躺在凉丝丝的地板上,隐士和浪人心情很好。
“原来是这样一回事吗?”隐士叹气,似乎在自言自语。
“国木田君是第一次知道呢。”回想起隐士前些时候的种种举动,浪人只是微微一感慨。
“啊。”隐士仿佛尚在追忆那份言语之外的滋味。
“但我不是哦。你知道的,毕竟是我呀。”浪人笑道。
“花街柳巷什么的?”是啊,毕竟是脸蛋招女人欢喜的浪人。
“对啊,我们可是好姐弟。”浪人颇有些得意地自嘲。
“但是像刚才那样来真的没有呢。至于当时教你……是我猜的啦。不过国木田君你还真就不假思索地放进去了,有点痛啊。”
轻轻摸着隐士的下巴,浪人小小地抱怨道。
“那以后都不要做了。”听罢这话隐士郑重其事地点点头,“真的。”
“可以把持住?”浪人登时乐了。
“别小看我。”
“噗!才不。我还要你做呢。”
浪人来了精神,干脆翻到隐士身上去了:“你说呢国木田君?做嘛。”
隐士不知说他什么好。
“做嘛。第二次第三次,身体什么的学聪明了,就不会喊痛啦。再说你也听得出来啊,什么是痛苦,什么是幸福。我早该跟国木田君做的。”
一时间屋里再次静的只剩庭院内的绵绵秋雨。
“你不想吗?”
浪人纤细的手指小蛇一样轻轻柔柔地直往隐士下腹走。
“我怕你骗我说不痛。”
“就算真的痛我也乐意啊。因为是你。身体不但相信幸福会焕发魔力,痛苦的魔力,它也一并相信。”
隐士的气息要被手指和话语搅乱了。
“国木田君给的痛苦,跟给的幸福一起能把一个人的生命化腐朽为神奇哦。”浪人继续说。
“你给我的痛苦,也会吗?”
“哈哈,国木田君这种人应该只会因为搞坏了我而内疚。”
隐士忍俊不禁:“事与愿违啊。这样一来你反倒说走了我的内疚。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嘛。”
回答他的自然是浪人会意的吻。两人再次自然而然地伸出舌头,在彼此唇齿之间撩拨。第二次行事果然不至生疏,身体之于身体,隐士和浪人开始各有门路,各有满足。贪婪抚爱一番,隐士再次把浪人扳到身下,却是要从后面进入。
“啊……”
浪人背对着隐士跪伏在地,口中发出喘息。
“嗯嗯,看来是真的学聪明了呀。”他断断续续拼凑着感叹的话,“就像要融化一样……唔,受不了,真的很棒……”随着隐士一点点推进并在底部开始撞击,浪人不知是无师自通,还是对花街柳巷那一套有所感悟,腰肢相当放肆,也相当渴慕地贴着隐士的动作不住扭摆。一拍即合啊,正是先前没尝够的那种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快感。这一次比上回相持了更长时间,高潮也来得更迅猛些。隐士在浪人体内一泻而出。
他们在另一间屋子清洗身体,用的是新打的井水。
“国木田君,你有没有听过学堂那些个小孩子,被教着唱一首歌?什么‘洗足池水虽清浅,能慰伟人之胸怀’……”
“可能路走太多,累趴下了吧。”没办法,隐士打小就这么吐这首歌的槽。
浪人被隐士意外的幽默逗乐了:“那你是听过还是没听过呀?”
“我师父生前可喜欢这首歌了。”
“啧啧,瞧你这个不正经的徒弟。”浪人亲昵地戳了一下隐士的脸。
“少废话。”隐士一把抓过浪人的手指。
“但是你师傅不是修剑道那啥的吗?”浪人没有挣脱。
“人不生人上之人,亦不生人下之人。一切皆有可能。”隐士照搬了当年恩师一度让他感触至深的话。
“道场还相当于学堂,有意思。”浪人点头称是。
“学到最后并不能出口成章。”
“有几个能出口成章哟。”
“你就不感兴趣最后我哪方面还算像样?”
“剑术啊?”
“算数。”隐士一本正经道。
浪人笑到哭。
“小小一只坐着摆弄算筹,被师父夸了超开心……哈哈哈……”他简直要在地上打滚。
“有那么搞笑么?”隐士讪讪道。
“没办法不给你面子嘛。”浪人一副没笑够的样子。
隐士抛了一个白眼。
“那国木田君你怎么不去学堂教算数啊?”浪人又问。
“那太宰你怎么不去跟着戏班子跑江湖啊?”隐士以问代答。
“嘿嘿,你小子还真是……”浪人没词儿了。
“不过要说以前,说不定真会去呢。你呢国木田君?反正我是……还好没成,不然彼此都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人。”
“对。”隐士看向浪人。
“——诶对了,我想到一个好点子,”浪人突然来了精神,“以后要是想安顿下来,你可以做个青楼管账的,我可以做个青楼嫖娼的……”
“呸!净瞎扯。”隐士赶紧打断。“让我洗黑钱给你花不成?”
“你洗过啊?”
“洗过才怪。”隐士满脸无语。“别闹了。”
“本来也没想闹。玩嘛。”浪人擦干身体把浴衣穿了回去。“再说让国木田君去那种地方,会害我沦为二号美男子的。”
“这样啊?”呸,隐士打死都不相信。
“这样的啊。”
“她们知道的一点都不比你多。”
“她们不在乎有名字或没名字啊。你知道的。”
“我现在可是连身体也不想给出去。”
“为什么呢?身体既不是心,又不是名字。”
“身体是构成名字的语言吧。语言可是一种了不得的承诺。”
“啊,你是要让我为了之前睡过漂亮姐姐寝食难安吗?”浪人夸张地哀叹。
“睡别人和被人睡姑且算两回事吧。”
“姑且啊?”
“作为打翻的醋坛子,已经很开明了。”
“切!难道你就没想过漂亮姐姐?”
“想过。好多。”
“你这么坦白,让我相信不起来……”浪人失笑。
“早知道就不坦白了。”隐士无语。
“……我喜欢你。”浪人说。
“什么?”隐士没反应过来。
“之前做爱的时候特别想对你说的。但是总觉得那个时候说出来,不太像是发自真心,所以——”
“啊。”隐士会意。
“其实没有关系。之前说的,现在说的,都没有关系。”他说。
“真的可以?”
“真的可以。”
浪人志得意满地打了哈欠。他真的很困了。
“你习惯跟别人一起睡吗?”
走在过道上,隐士对眼皮打架的浪人问了一句。
“困了就习惯了。”
他们很快沉沉睡去:不见金波浅淡,玉绳低转,亦不过问流年,暗中偷换。
把花卖完。藏书装箱埋起来。拿着行李见恩师最后一面,然后再下山。
“我还会回来的。”隐士对着墓碑深深施礼,浪人亦低下身子,称自己失敬。
“什么时候回来呢?”浪人在下到山脚时朝隐士问道。
“这我怎么知道。”
“不知道就不知道吧。反正我也不知道。”
隐士仰头,头顶碧空如洗,沙埂上亦不见昨夜雨的痕迹。海浪声又远又近,飞鸟擦着水白色幻影一般翔集,复而自在地遨游于凉爽的海风里。他想起昨晚或是很久以前做的一个梦:某种一目了然的剧情,某个囊括种种危机的广阔布景。身边有一个人陪过帮过你,面貌模糊,触感熟悉。危机。让平稳的梦境笔锋乍转的危机。面貌模糊的人要以记忆里面貌清晰的方式离开你。很难让人接受的突兀剧情。“可是命运往往比危机更笃定。”隐士最后对浪人说。
“而那个陪我的人,如果没记错,是我母亲。”
“啊,如果是我的话,现在不能告诉你。”浪人再次微笑起来。
“以后呢?”
“以后说不准什么时候。被灌了二两,被干了两下什么的。”
“口风不紧啊。”隐士也笑了。
“因为是你。”浪人认真地看着隐士的眼睛。
“因为是我。”隐士亦认真地看了回去。
“国木田独步哟。”
“太宰治啊。”
飞鸟和红叶,白纸与秋风交换唇吻,进而接纳侍奉着这片温柔的天地。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隐士和浪人的故事讲完了。
他们给彼此的爱将会一直很安静。
Fin.
https://fuyutsuki7221.github.io/bury-in-lake/the-extinction-of-romance/
写在前面:这是2018年夏天写下的。原本是参本文,主催一直鸽,我就失去耐心退出企划了。现在想想,这篇东西没被印出来也好,它跟《归去来兮》一样都太不同人了(我是这么认为的)。
即使我不是玛格丽特·杜拉斯,能让这样一个男人在纸上、在大厅另一头向我走来,即使自己的故事再适合烂在肚子里,也是值得的:“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地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孩,与你那时的容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杜拉斯老的时候,仍是美人,而我今年刚刚满十八岁,每天都望着镜子里那个头发短短的红发女孩发呆,直到她惨淡的轮廓开始融化,我也变成与镜子那头别无二致的一滩碎肉。还请见怪不怪吧,人固有一死,栖居在我身上的罗曼蒂克也是。如果我告诉你第一个男朋友是怎么交上、又是怎么离开我的,或许你就会明白,我的心为何总要向着大厅另一头的男人,向着始终有人爱她的杜拉斯了。
时至今日,我还是觉得,十三岁时那个给了我浪漫,又让我意识到浪漫和人生一样都是无脚鸟的男孩,之所以能让两件事合二为一,就是因为他没有像我喜欢他那样地喜欢我。不过在我打翻那盒早餐奶的那一刻,以及之后那些时刻,因为他,我得到的领悟尚且还在前者。那一天是非校服日,他穿着一身淡蓝色网球服,在我记忆中显得很是讲究,很是名贵。我那天一个脏字儿也没蹦,也没有把那滩尚在滴滴答答往下流的白色污渍不当回事,只是像普通小女生那样,一个劲地对不起、对不起。说来班上男生格外喜欢吹嘘,格瑞(就是这个穿着网球服的男生)怎样怎样有钱,又怎样怎样地为显赫的家世人前人后保持谦逊——当然他们吹嘘的技巧没有在言情小说里得到历练,毕竟这帮人只是精力过剩、口水太多的网瘾少年。由于没有技巧,夸张也仅仅是夸张,十三四岁的女孩都能分辨。不过相应的,十三岁的女孩都看得出来,他的网球服真的不是便宜货,至少该是百货大楼顶层的东西,而不是像我家乡毗邻菜市场的那个坡道边上论尺叫卖的既像睡衣又像窗帘的棉绸布。
所以当我看着早餐奶慢慢流进他网球服领口,那种恐惧感简直就像我把早餐奶倒在了我爸爸身上。没过多久我觉得“对不起”似乎不足以平息他那张潜台词越发不详的冷脸,于是对身后的眼镜男吼了一声“纸巾”——然后最奇妙的事发生了——慌不择路的我,拿着纸巾的手,径直伸进了他的网球服。我记得的,那时候我就像打火机,纸巾沾到了早餐奶,反而格外易燃。现在想想,我应该在他完美的,肤色干净的胸口多留一会儿,我应该在他胸口挖下一块会跳动的肉;如果我真是打火机,我至少应该烫伤他才对。但是我们都太年轻,至少我不懂得让他怎样爱我。没有烫伤,没有挖出他的心脏,所以又到了说对不起的时候。“没关系。”他终于在一片要命的起哄声中,对着我们所有人摆摆他的手。当老师走进教室,他拿起一个课桌下面的纸袋子,对她说,他要去换衣服。他从洗手间回来,换上另一身网球服之前,班上都吵的不可开交。我忍受着前后左右四个方向的无遮无拦的闲话,整张脸就像章鱼香肠那样红,整个人就像一颗趴在课桌上的大心脏,恨不得自己能闷死在油锅里,恨不得自己能当场,立刻停止跳动。他们说的是对的。我见到他第一眼,在我初二开学,他背着书包被父母送到座位上打开一本《野天鹅》的画册,看完了老师让他上去做自我介绍,他便上去说声“我是格瑞”起,我就喜欢他。我就幼稚地告诉自己,我做鬼也会喜欢他。托他的福,在他之前,我不懂什么是罗曼蒂克。
现在我不由得感叹,在那时候暗恋一个人的毅力实在可以,换做言情小说,我一周之内辗转反侧几个夜晚,就该当着大家的面对他表白了。不过,言情小说程度的罗曼蒂克还不足以打开我十三岁的心门。我像其他女孩一样选择了等,一直等到了中考后的那个暑假。那时他已经有一米七,我还在一米四的边缘试探,我们要是站在一起,就像一颗彩虹糖,挨着一根没有颜色的吸管,就像喝可乐用的那种。那年七月,我没有把窗户纸捅破,直到八月他对我们所有人说,他想请大家在市中心最好的餐厅吃一顿自助。我找妈妈要了钱,穿起一条旧裙子就出门,记得那天凉鞋还坏了,光脚上挂着的是一双脏兮兮的运动鞋,没有鞋带,看上去像老头穿的。他则很正经,穿着衬衫,打了领带,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右边袖口里微微发着考究的光芒——他真帅,我只能这么形容,帅的我的心都乱了。初中毕业的孩子不会说客套话,入座之后没有干杯,干杯也没有祝酒词,毕竟一年之中,这帮孩子里能有谁来这里觥筹交错的次数比他多哪怕一次两次。我们没有一个人喝酒,可是当我切着牛排、馅饼,把最便宜的中华海草一筷子一筷子地塞进嘴里,再抿一口冰镇苦瓜汁,我会有微醉的感觉,好像我的大脑蹭着一把钝钝的梳子;全都是因为做那些动作的时候,他在桌对面偶尔,会把目光投在我为了使餐刀而转来转去的手腕上,那只手腕有我在海边买的贝壳手链,还有珊瑚质地的四叶草——到了他轻咳一声走到我面前时,我简直要醉倒了。“你的刀叉拿反了。”他轻轻地说。
“那个,格瑞,九点半你等我一下……”我调换手里的刀叉,然后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
“嗯。”他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态度。“吃点好的吧。”
“吃点好的吧。”邻座女孩或许是听到了,瞧着我碎牛排旁边一摞中华海草的空碟子,对我拿腔拿调地说。我一直就不怎么喜欢她,但是那次我忍住了,没有去踢她的椅子腿,或者她的屁股。不吃中华海草,我就只能去甜品台要一个酸奶味的冰淇淋,而且放着冰淇淋不吃,只是把上面的糖渍樱桃含在嘴里,让它像我的小九九那样,在舌尖坐立难安地滚来滚去,滚来滚去。九点半是我坐好朋友家顺风车回家的时候,于是我九点二十五就默默离开餐厅,坐到酒店大堂的沙发上,那个位置很显眼,他也确实看见了我。他一步一步走近了,我又变成了那颗大心脏,但是这一次,我告诉自己还不能溜走,否则自己会在追悔莫及中枯死,可能不到十八岁就出家做了尼姑;总而言之,我逆着水晶吊灯的光看向他语焉不详的眼睛,然后平生第一次对一个男孩说,“我喜欢你”。
格瑞眨了眨眼睛。
“我喜欢你。”那一刻是罗曼蒂克的倾盆暴雨。他是什么,他是地球上最后一滴干净的水;他是什么,他是孤翼的翩翩少年,他是长着人类手臂的野天鹅;他是什么,他是春桃枝头的冷香,他是大萧条时蜿蜒在伤心村落边上的牛奶小河。我只有一颗十四岁的小脑袋,虽然没有考虑过地老天荒,但也考虑过依偎在小船里接吻,在他湿润的嘴唇上品尝温柔夜色的远大前程。就算不能得到他,我也不能把他失去。没有他就没有罗曼蒂克,没有他我就只能普普通通地活着。“格瑞,”我鼓起单身母亲溺死新生儿的勇气说,“我想跟你在一起。”……为此我们都学着大人的样子沉吟了片刻。最后他答应了我,不,应该说,他拒绝求爱的那套说辞被我——这个单身母亲——摁进了便池。直到我们分手那天,我才无暇顾及,让那孩子钻了空子再次出生。
也就是有了那一天,长大后我可以告诉别人,我的初恋发生在初中毕业的夏天:ktv去过一次,他坐在沙发上看屏幕里五花八门的mv,我对着mv唱,唱累了就吃点西瓜,喝楼下外带的苦瓜奶茶。餐厅去过五六次,有时候我掏出钱包,他会说:这顿应该我请客。如果去肯德基,他会把可乐换成甜牛奶,店里空调大就喝热巧克力。然后就是去看书、看书、看书、听CD。他看书,我站在唱机前听了半张supercell。听完之后,他第一次,也是倒数第二次,拨拉了一下我弄乱的红色长发。“我们可以去喝番茄浓汤。”他不紧不慢地对我说着这话,让我想起来书城的公交车上,初一或初二的一对情侣在旁若无人地大声说所谓的悄悄话、接吻。于是喝番茄浓汤的时候我就想,一个对“喜不喜欢我”这种问题回答“嗯”的家伙,可能想要亲到他可爱的嘴唇,或者让这对嘴唇来吻我,至少得等到来年冬天,总而言之,是圣诞节的时候……这种考虑并无依据,或许只是因为,眼前餐桌布是绿的,番茄浓汤是红的。仅此而已。喝完了汤之后,我往咖啡杯里加了两包糖,听白色结晶在杯底哑着嗓子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格瑞,上了高中之后你会来找我吗?”
我撑着脸颊问。
“嗯。”他用餐巾纸抹抹嘴,脸颊肉挤出了浅浅的法令纹,像是在笑。他的笑是柠檬糖味的,不是吃到嘴里的甜味,是拆开糖纸时鼻子闻到的气味。在每次晕车,或者对未卜的前途感到担忧的时候我都会吃一颗——说来那时候我还相当健谈,只是跟格瑞在一起时,能说的话还没有对其他要好朋友甚至普通熟人一半多。有人说这叫默契,有人也说,这不过是委曲求全。两种情况下,我都在心里为自己留着一句话:“他就是这样的人”。他就是这样,七情六欲先天不足的人。我当时觉得世界物欲横流,数他不喜不悲的样子最为可爱,可是到了我也学会装作不喜不悲的时候,才发现,这件事一点都不可爱。拉下眼帘和嘴角,像操纵提线木偶一样拴住面部肌肉,进而克制欢笑或者哭泣,时间长了也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该露出什么表情了。那些跳跃着的对与错,优雅与粗俗,得体与失态,最后都变成了坐标轴上的原点,横是生人勿近,纵是事不关己。仅此而已。
十八岁前悟出的道理,十四岁时会以为跟它一辈子也扯不上关系。就像所谓的爱情。在我十六岁的时候,火车硬座上,身边的女孩在给男朋友发短信。我偷看了一眼,她正在编辑栏里写:“……我觉得我们结婚那天也可能是这样子的……”那时候我已经算得上稍微懂事,可还是为她和男朋友,两个高中生面不改色地谈婚论嫁大感惊奇。对我来说,一般男女朋友往往经不住结婚这种承诺,哪怕再难分难舍,再如胶似漆。这不是我在十四岁那年的八月末得到的教训,因为格瑞从一开始就没跟我难分难舍过。相反,在我见到格瑞第一面以前,我就是这么想的。那个八月是罗曼蒂克的倾盆暴雨:我想过和他去商场买玩具熊,想过跟他在天台偷偷喝酒,想过跟他去日本,去北欧,还想过他把我裹在风衣里,然后抱紧我——但是始终没有想过结婚,或者任何跟人生大计沾边的事。现在我十八岁,那个女孩和男朋友分了手,而在格瑞之后,我再没交过男朋友。不是因为放不下,而是因为邂逅这个词几乎从我生命里消失了。是的,我们都该明白,罗曼蒂克会死,像我的异性缘,像杜拉斯看自己时的脸。那个女孩在今年秋天明白了,断断续续写下了一些怨天尤人的文字,而我则是在那个八月的最后一天明白的。
我并不想事无巨细地告诉你,对于那天我所记得的一切。反复细化痛苦,只能让痛苦变得干瘪。如你所见,我就坐在初中门口那家麻辣烫的角落里,头顶空调,给他发着短信。“你为什么又不来,”我写道,“明天就开学了,我们只能一周一见啊。”等到他终于回我短信,麻辣烫也端上来了,豆腐丝和娃娃菜漂在通红的辣油上:“谢谢,对不起。”这时我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醒过来似的,电话打通之后,我听见他的声音:“我们就到此为止吧。”接下来的部分都太令人羞耻。哭,闹,呜咽,流在一块的鼻涕眼泪。那碗麻辣烫最后我一筷子也没动。在店里所有人的注视下,我对他屈服了:“那你就当我死了吧!我也当你死了吧!”
空调在头顶呼呼地吹,我打通电话时,就已经冷得缩成一团。在那一天之前,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没有忌口,生冷辛辣任吃,但是那一天之后,我开始痛经,痛得冷汗直流,痛得爬上一小截楼梯都想抱膝深蹲——
十四岁的我有幸在那通电话里死掉,做了深深爱他的鬼,那通电话之后,同样叫做“艾比”的残肢断臂不得不活下去。
罗曼蒂克呢?非得有爱才有罗曼蒂克吗?
我虽然算不上爱自己,现在也没有爱的人,但是一不想做荡妇,二不想做老处女。那样去生活,比格瑞的“嗯”还像是自我欺骗。我不是要用自己的故事告诉你因为一次失恋,它就能从世界上完全消失;那个女孩若也自称写下了“罗曼蒂克消亡史”,有朝一日,她会羞于翻开那段文字。没有人告诉我,他喜欢我“衰老”的面容,也没有人会写信,告诉我他将一直爱我到死——我只是,奋力前行,让小舟逆水而上,然后不断地被浪潮推回到过去。这就是我的罗曼蒂克消亡史。
Fin.
https://fuyutsuki7221.github.io/bury-in-lake/Snails-are-really-tough/
写在前面:没品赛文乙女,MAC团←私设MAC队员,轻松向。有团源CB互动。
离那个花坛只剩十几步路的时候,他看见冬月队员正坐在花坛边没有水迹的地方四处张望着,仿佛在等人。不等诸星团张口叫她名字,女孩先听见了拐杖点地的声音,马上扭过头来:
“队长您也来这儿了啊。不放心?”
“倒没有。就是习惯了把这条路走到头,再折回去。”
“这样步行也太累人了,您可得悠着点……”她从花坛边站起身,捡起地上的雨伞之后,在屁股上拍了拍。“个人意见。”
“就一段路而已。”诸星团说,“没有异常吧?”
“嗯,没有异常。”冬月队员赶紧打起精神。
“啊,非要说有点什么不一样的,您看花坛这里,还有地上这里……”
“不少蜗牛爬出来了啊。”
“这只特别大,这只上面还趴着只小的,这只和另一只不知道在干什么……呃,这只的壳完全碎掉了,可能是被车子轧的。”
“喜欢研究蜗牛?”
“喜欢的话起码要亲手摸过啦。我连盘子里的法式焗蜗牛都没摸过呢。”
那个本来就不是用手拿着吃的东西吧,诸星团想。
“这个,我倒是摸过。”
“哎……”
换成松木队员,也许会说“好勇敢”,桃井队员则会说“好恶心”。
“那一定是相当温馨的画面吧。”结果冬月队员神色复杂地说。
“怎么就温馨了?”
“您跟动物打交道的时候像个饲养员。”
诸星团有点没绷住,笑了:
“这样啊。”
在M78星云也能抓到和这模样差不多的动物,他想起来。有颗星球上面甚至到处都是,同样长着触角和腹足,同样在湿地上驮着壳,软塌塌慢吞吞地挪动。还在光之国读小学的时候,家里大人送他一只这样的M78蜗牛(姑且这么叫吧),算起来养了好几个星期。这种蜗牛的壳要比地球蜗牛的结实多了,而且大了好多倍,就算不喂它东西,它的个子也蹭蹭长个不停。第一个星期,把蜗牛带出来散步,泰罗嫌它走得太慢,对着蜗牛壳飞起一脚,结果它纹丝不动;第二个星期,给蜗牛洗洗刷刷,泰罗已经能把它的壳当滑梯溜了;第三个星期,泰罗的父亲答应送他一个胶囊,可以把大得怕人的蜗牛装进去。那个胶囊就跟后来用的怪兽胶囊差不多,最大的缺点是不够结实,后面被他不小心弄破了。当时老师出了道命题作文,名字叫《如果可以重来》。他写:
“如果可以重来,我肯定不把姨父给的胶囊走到哪带到哪,肯定也不跟同学炫耀说什么‘这里面有只能把教室天花板顶起来的蜗牛’。如果可以重来,也许我应该胆子大一点,一开始就跟姨父说‘我要最结实的胶囊’。如果可以重来,我应该在过马路的时候把胶囊好好收进包里,回家再拿出来玩……”
老师读完了问他:“你的感悟呢?你光造句去了,结尾感悟一点没写。”
“老师,我不知道要感悟什么。”
“感悟就是‘一切不能重来’,你看看其他同学的作文,再看看你自己的。”
“那为什么还要我们想如果能重来?”
“你又给我钻牛角尖是吧?”老师很不高兴,“去,重写一遍,今天之内交给我,写不完留在教室继续写。”
“我……”
“去呀。”
“好吧……”
他只得乖乖把作文本带回教室。重写的那篇《如果可以重来》里,他在结尾写:
“中午姨父回了趟家,问我怎么不肯说话。我说,因为老师觉得我的作文里没有感悟,应该重写,但我想不明白。我想不明白,就感悟不出来。姨父好像觉得很好笑的样子,又问,老师叫你感悟什么了?泰罗抢在我前头大声说:一切不能重来!姨父说,这很好啊,老师是教你们吸取教训,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嘛。我还是不明白,追着姨父问:要是我一开始就满脑子想着重来,那我后来又是怎么发现不能重来的?
泰罗又抢答了:
因为赛文哥你的蜗牛后来从胶囊里掉马路上,堵得大家都过不去,最后还是我叫爸爸来把它扛走的嘛,你都亲眼看到这个事,当然就知道重来不了啊!
我看向姨父,觉得他不会像泰罗这么想。
姨父拍拍泰罗的脸,又摸摸我的头:你们说的都有道理,他说。
老师,看到这里您还觉得我在钻牛角尖吗?
……
老师,我刚刚想通了。
您给我出的题目要是叫《如果作文可以重写》,那我就感悟得出来,因为我已经写出来了,重写一遍也挽回不了啊。所以,以后干脆别罚我重写了吧,姨父说把蜗牛随便拿给我玩他也有责任,现在又送了我只新的怪兽。他还和姨母做保证,这次不会和蜗牛一样长那么大了。
蜗牛放着不管也会长,但这只可不一样。您老是留我在教室写作文的话,我就不能按时放学回家,它就不能按时吃饭了……”
老师后来看了作文,似乎是没脾气了,只是把作文本发回去的时候跟他说:“以后写作文别出现真实姓名。”
“队长,您还往前走吗?”
回忆到这里的时候,冬月队员在旁边问。
“先等我一下。”诸星团说着弯下身子,伸出没拄拐杖的左手,捏起路边一只蜗牛。真小,他这样想着,把蜗牛丢进右手手心,然后用队服蹭了蹭之前在蜗牛壳上沾到的沙子。“您不早说,”他听见身后的冬月队员嘟囔着,“想捉蜗牛我可以帮您捉嘛……”
“你刚还说自己摸都没摸过呢。”诸星团勾起嘴角。
“凡事都有第一次,况且它那么小。”冬月队员似乎不服气,“比我家乡那儿的小多了。”
“有多大?”
“跟蛞蝓似的……虽然说蜗牛差不多就算带壳的蛞蝓啦。下雨之后也是像这样,爬得到处都是。把那玩意放手里就感觉太恶心了,相比之下这种硬币大小的还算可以接受。”
“那就给你试试。”他朝着女孩的方向摊开手掌。
冬月队员说了声“是”,接过蜗牛的时候还重重叹着气。仿佛他这个做队长的不是请她摸蜗牛,而是要她把蜗牛吃了。
“怎么到我手里就开始爬啊……”
“它刚也在我手里爬呢。”
“不玩了不玩了!”说这话的时候,女孩已经把蜗牛丢回他手心里:“下次我跟您也不乱说客套话了。”
“可惜了。”诸星团笑着说。
“可惜什么?”女孩在这种时候总有些不依不饶。
“没什么,走吧。”
“……是,是。”
走了没两步,她又沉不住气,先开了口:“您是打算养它么?”
“还得考虑考虑。”其实他根本没多想。
“总觉得今天的冬月队员比平时健谈些啊。”
“我们是跟您走的嘛,”冬月队员望着别处说,“您紧张我们就紧张,您放松我们就用不着太紧张了。”
“‘我们’?”
“对呀,我们。MAC的大家都会这么想吧。”
“我也希望紧张的时候能少些啊。”诸星团望着前面说。
“这是当然。也没谁会在明明没什么事的时候要求所有人和自己一样紧张兮兮的吧。”
“要是我这样要求你们了呢?”
“哎……”冬月队员听到这话停下脚步,干脆不走了。
“您是认真问的,还是就想听我随口说说?”
“那就当我认真问的吧。”
“其他人不好说,但我会听您的。不过,不是因为我觉得自己不够紧张,而是因为我相信您说的话,所以愿意紧张起来。”冬月队员用力捏住衣角,看着他的眼睛这样说。
“所以,信赖很重要呢,队长。”
“这个答案不错。”他也跟着点点头。“谢谢。”
“不是客套话?”她问。
“不是。”
“哎……”
“总觉得今天的队长比平时轻松些啊。”
本来以为话题又会断在这里,结果冬月队员学着他刚才的口吻,冷不防来了这么一句。
诸星团笑了:“希望我严肃点?”
“我希望的是,您不会为别人一句话就变得不像自己。严肃也没什么不好……”冬月队员说,“就累了点儿嘛,不算什么。”
“你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吗?”
“累是一开始就觉得累,至于‘没什么不好’,那是最近的想法了。哈哈……话说回来,您没现在这么放松的时候,我们哪敢说这些啊。”
“那就是时机正确与否的问题,不是我爱不爱听的问题。”
“完了,您认真了。早知道我就随口答两句……”
“我还是会说答案不错,”诸星团眨眨眼,“不过那就是货真价实的客套话了。”
“有没有人说过,您讲话太直来直去了?”
“嗯……‘队长讲话老是只讲半截’,这种议论我倒是不小心听到过。”
“那您自己怎么看呢?”
“还有人希望我闭嘴呢,就算我有这个心,也不太可能一直按着对方的意思来吧,是不是。”
“谁敢让您闭嘴啊?”
“产生某种念头是用不着勇气的,说出来才要。”
“这倒是……啊,前面咱们可能过不去了,有地面塌陷,还在抢修呢。”冬月队员早早停住脚步,扭过头对他说。
“过不去也没办法,问一下工作人员周边有没有异常情况好了。”
“那您在这等着吧,这块本来也是我在巡逻……”
回过神来,她已经提着伞跑远了。这时候诸星团才想起,自己的伞没带出来。这几天一直阴雨绵绵的,走了一上午却没被淋湿,真是运气不错。对了,他又想起另一件事,还有蜗牛……诸星团连忙张开手来,这时候才发现,那只比一日元硬币大不了多少的蜗牛,不知什么时候从自己手心里悄悄溜走了。他还没来得及仔细观察一下,对着它画幅写生呢。
“奇了怪了。”他嘟囔了一句,一边想着回到花坛那边的时候要不要再捡只新的,一边将腕上戴着的通讯器举到面前:
“源?”
通讯器那头传来唏哩呼噜的声音,听得他眉头一皱:
“队长您找我?”
“罗迪号又被你停在体育中心外头了,是不是。”
“呃,我……哎呀,对不起!您放心,肯定准时归队的!下午还有事儿,这不您交待的吗,我可记着呢。”
“正在吃饭?”
“您怎么知道?在喝百子做的汤,她从家里做好带过来的。”
“你倒是什么都不耽误。”诸星团调侃了一句。
“您看您说的……对了,队长找我是有要紧事?”
“你把罗迪号开回去的时候会路过F地区吧。在第二个路口停车等我们一下。”
“我们?F地区是谁负责来着?”
“冬月队员。你忘了?”
“F,Fuyu……Fuyutsuki……”
“对了。下次可得记住。”
“是,是。”
“对了队长,百子刚问我要不要给您也带点汤。”
“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您对人家好人家也会对您好嘛!”
“那就谢谢她了。”
“对了,差点忘问了,您已经在路上了吗?”
“在路上,还没有往回走哦。”
这时候冬月队员正好回来,还凑到通讯器边上插了句嘴。
“哎,冬月队员?……你一直都在旁边听着?”
“我在等她,她刚回来。”
“那你们先走着,车子马上到!”
“是吗?谢谢。凤源队员愿意载我们回去,真是帮大忙了啊……”
“不,是我联系他的。”诸星团说。
“没有,是队长要我载的。”凤源说。
“队长,您又干嘛呢?”凤源单手撑在桌子上问。
“我在画画。”诸星团头也不抬地说。
“您还会画画?呃不对,您不会才怪。但以前画的也不是这个吧……这什么啊?”
“你看像什么?”
“像……像个小花盆。”
“啊?你再看看,这是哪门子的花盆?”
“不是,在L77那儿,花盆就长这样啊!”
“你小点声……”
“不好意思……”
“所以,这什么啊?”
“到底是我画得不够像呢,还是你确实没见过呢……”
诸星团放下速写本,叹着气。
“没见过?怎么会没……”
凤源说着,又把脑袋伸过来。这下他总算看明白了:
“啊,这不是蜗牛的壳嘛!”
“你难道是来了这里,才第一次见着活的蜗牛?”
“我说这儿跟L77像,但也不是一模一样啊……”
“好吧,我今天算是知道了。”
“话说回来,您怎么画起蜗牛了?”凤源问。
“从E地区顺路走到F地区的时候,地上有很多这个。我捡了一只,带回来了。”
“哪儿呢?”
“假花上。”诸星团指指花瓶里那朵红的。
“还真是——”
“哎,别拿,放回去。”
“您给我看看嘛。”
“不就是只蜗牛吗……”
“那您还特意捡回来,还要给它画幅画……”
“你嘀咕什么?”
“没什么!”凤源把蜗牛随手撇在花上,溜走了。
诸星团朝着那背影瞪一眼,瞪完了又觉得有点好笑,于是自己在桌前无声地笑了一阵儿。直到蜗牛——不是被冬月队员摸过的那只,从假花上掉下来砸在纸上,发出“扑”的一声。这次他也懒得把蜗牛再送回去,干脆将它原地摆正。蜗牛又背着那重重的壳,一步一步地往前爬,就快爬到画了画的地方时,诸星团正好托着腮对它说:
“你看像不像?”
“唔,让我戴上眼镜看看……天哪,太像了。我以为是另一只蜗牛呢。”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冬月队员一边笑,一边把热气腾腾的咖啡递给他:
“不好意思,应该把发言机会留给蜗牛的。对了,您的咖啡,小心烫。”
“……谢谢。”
“凤源队员跟我说‘队长在桌子那儿画画呢’,我就过来看看。”冬月队员说,“总之,您画得比我好。”
“没人一开始就能画好的。”
“说的是呀。不打扰您了,我还得出门跑一趟,把文件要回来呢。”女孩说着,也转过身走掉了。
“麻烦你了。”
听见自动门关上的声音,诸星团叹了口气,打算在喝完咖啡之前,对纸上爬着的这只蜗牛再放任自流一会儿。望着它身后的一长串水迹出神的时候,他又想起来一件事。蜗牛的作文,其实小学的时候还写过另外一篇:
“你知道蜗牛,有多强吗?”
“胶囊还没被弄破的时候,我曾经跟泰罗亲爱的小表弟一起,把手伸进它的嘴巴里,因为我们之前在打赌,想知道它到底有没有牙齿。然后,我和我亲爱的小表弟都震惊了。它不仅有,而且还有非常非常多!我可以说,多的程度只能用悲剧来形容!我们把它嘴巴里像舌头一样的东西拽出来,想仔细数数,结果根本数不过来……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我输给了亲爱的小表弟,得去把天球仪拿出来,借给他玩一个月。其实这小子之前看过怪兽百科全书,已经知道蜗牛有牙齿了,就是不告诉我。对了,说回蜗牛。艾斯亲爱的另一个弟弟也会跟我们一起玩,他说,应该把蜗牛的舌头拔下来,然后拿它来剥做坏事的怪兽的皮。虽然他真的要来拔我肯定不答应,但不得不说,亲爱的另一个弟弟这番话,也是一种对蜗牛另辟蹊径的肯定!”
“除了有一口数不清的锋利牙齿,蜗牛还有坚不可摧的外壳,它如果能跑,跑起来说不定可以把毫无防备的大人撞飞!我亲爱的小表弟本来想和蜗牛比比,看是他的脑袋比较硬,还是它的壳比较硬,但在他们决斗一触即发的时候,我刚好放学回家……看到这一幕,不出面制止才怪呢!如果他赢过了蜗牛,蜗牛的壳会被顶出一个窟窿,书上说,壳要是坏掉,蜗牛就只能等死,我亲爱的小表弟怎么偏偏忘了这个?还是说反正不是他来养蜗牛,所以根本不在乎?这小子真是!总之,我已经拽开了他,所以目前来说,这只蜗牛在硬度方面还未尝败绩。蜗牛,真的很强大吧……”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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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続く愛情を 千年続く友情を
千年続く安心を 千年続く幸福を
僕らは望んで止まないけれど
そんなもの何処にありましょうか
忘记了什么时候开始,霍青娥总是下雨的时候来梦殿,也不知道是真的挑剔时间,还是单纯的就喜欢下雨时见人。屠自古总觉得梦殿漏雨,有一部分原因就在她身上,因为她不仅喜欢下雨时过来,还喜欢不走大门;有一回屠自古刚堵上一块破木板,她就从补好的地方穿墙进来。今天她倒没有毁坏屠自古的劳动成果,可她看着无数今天变成明天,早就不指望这邪仙能有多规矩了。
“我来看你了。”接着霍青娥就会用亲热又讨嫌的语气对她说。屠自古一听就暗地里直翻白眼;因为说白了,她只是来看那两个活死人的。那两件没有人样、更无仙气的东西,只有霍青娥能与之交谈了。她什么也听不到,霍青娥的跟班估计也差不多,不过真听到了也不稀奇,她不配那才是对的。有时她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地活着,活了这么久,还是不够自暴自弃;她的自暴自弃总是无法挑战责任感,而两者之间究竟哪个更使人孤寂,谁的回答她都不想听。霍青娥对着两具棺材说这说那的时候,屠自古就捡起霍青娥带进来的伞,去梦殿外头看淋湿的小跟班;小跟班打一个大喷嚏,她就笑起来,笑完觉得自己又年轻了一点。直到霍青娥倚着梦殿的门开始旁敲侧击地装可怜,她才乐意回头看伞的主人两眼。
“屠自古,我要冷死啦,你忍心冷死我吗?”
这副表情给屠自古见了,总让她想起曾经的自己。那时候的霍青娥放到现在,还能让她真切地依恋一阵子:她天天都来梦殿,给她带好吃的好玩的,不管是听得懂的话还是听不懂的话,也都乐意朝她说个没完。而现在的她不再带来胭脂香粉,或者甜的咸的汤汤水水,到了被她叫做“端午”的节日,梦殿的门前也有很多很多年不挂那把贴着符纸的艾叶。不变的就是那股比她的怨灵尾巴还看得见摸不着的亲热劲儿。已经过了太久太久,久得找不到机会问“为什么”;她不认识人类,妖怪里也没有熟识霍青娥的,那位蹦蹦跳跳的小跟班,连自己的主子是何许人都时常不记得。而且,她也并不多么贪图那些礼物;至少可以确定,屠自古对霍青娥有一点点讨厌的时候,她就已经不在乎了。
“冷又冷不死你,你的跟班被雨淋透了不也只是打喷嚏。”
“芳香,好可怜呢。”她不但不生气,脸上的表情反而有点如梦初醒。
“可怜她为什么不早点给她披上斗篷啊。”屠自古回头时皱着眉,到了梦殿门口,她便把收好的伞一把塞进霍青娥手心。
“这样说你也有责任。”她用不失亲切的口吻指出屠自古不通人情,笑得却有几分促狭。“那孩子每次来都淋雨。”
“下次吧。”屠自古烦躁地说。
霍青娥忽然一把拉住她的衣袖,不让她朝梦殿深处走。四目相对没一会,屠自古觉得她的模样在那一刻说得上是认真——然后她轻轻地“啊”了一声,仿佛预见了某种心有灵犀,或者说,就像期待着谁与她在同一个湖面的同一时间,投下差不多大小的一颗石子。
“我带了好东西。”她放下湿答答的伞,还是没有把打着喷嚏的小跟班接进梦殿来。这时候屠自古才注意到她怀里有个包袱。到底是什么时候多出来的?她想了一会,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像刚才那样正眼看霍青娥了。像个害眼病的人类,她下意识地凭余光、按颜色判断来者何人;因为自己太孤独,所以即使一视同仁(这个词也因为孤独站不稳脚跟)地爱理不理,也不会搞错什么。更重要的是,讨厌霍青娥让她学会了抛脸色,学会了有话不说,也让她越来越明白,无论是责任感还是自暴自弃占上风,其实都是再也无法面对这不速之客的那一刻开始的自我保护。她没忍住胡思乱想的那会儿,霍青娥把包袱放在小几上,打开了。一股淡淡的甜香绕着屠自古的鼻子直打转。“是桂花汤圆,好东西,你肯定没吃过。”她从不用日本人的食盒,只用瓷碗装,印象里倒也没打翻过。
谁知道呢,屠自古闷闷地想,并没有为霍青娥时隔多年又带了礼物而开心起来。她觉得自己连眼前的事都没印象,更别提刚刚获得身份的那会了。总而言之,即使是细枝末节的小事,她也不想随随便便给霍青娥多少不经大脑的认可。霍青娥在小几前摆弄着,用包袱里的汤匙舀了两个汤圆,转过身来,要喂给她吃。
她后退了一步:“我可不是你永远长不大的小跟班。”
霍青娥哧哧笑了,把汤匙放回碗里。“那孩子,我都是用嘴喂给她的。”
“真可怜。”她本想说“真恶心”,快到嘴边上的时候又咽了回去。
“她很幸福。”霍青娥微微偏过头看着屠自古,眨着眼睛,很认真地说。
屠自古攥紧拳头:“把汤匙给我,我会把空碗洗干净再还给你的。”
“果然,还是无法认同吧。”
“认同什么?我没有想过这种复杂的东西。”
她昂起头,双手抱胸,努力让自己显得更不在乎一点。
“那么为什么不让那孩子进来躲雨呢。”
“她有两条腿,自己会走。反正与我没有关系。”
听完她这样说,霍青娥露出的寂寞的表情就显得很匪夷所思。
“你是这样想的呀。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你说这些呢。”
“现在知道了吗?”
“现在才知道,就太晚了。”她说完似乎是叹了口气,拍拍身旁那块空地,示意屠自古坐下来。
“如果还是非要喂我的话……”
“你讨厌我吧。刚刚说的无法认同,说的不是我和那孩子的关系,仅仅是‘我’哦。”
屠自古觉得自己的怨灵尾巴都要连同自己的胃狠狠拧成了一股绳:“你现在才知道,真是太晚了。”
“为什么?”又是这样的问句,就像是从梦殿顶上的破洞漏进来的雨水,不知道会砸到她的衣服里,还是直接砸到不会跳动的心上。
“讨厌你不需要理由。”
“你说谎。”霍青娥的嘴里吐出这三个字的时候笑得很轻松,让她有点不寒而栗;也可能是自己太孤独,不会搞错来人,来人制造出的空气却会被自己读错。
“你学会说谎了,屠自古。如果我以后每天都来找你,你会有一天对我再说些真心话吗?”
屠自古一把拍开霍青娥伸过来,快要摸到她脸上的手。
“为什么你总是一副看破不说破的样子。”她再对霍青娥开口时,语气已然带着几分颤抖的恨意。
“为什么呢。”
那时的霍青娥倒有舍身饲虎般的从容不迫。她看起来再不会跟屠自古闹着玩,可是她越像这样认真,这样从容,屠自古就越不快。
“感到痛苦吗?愤怒吗?无法理解吗?还是说,无法捉摸?”
“你想的太多了。我不想再说了。”
“是我不好。”
“闭嘴。”屠自古开始咬牙切齿。这下她不仅恨霍青娥,还开始对话多的自己恨得要死。
“然后?就当我们不曾像这样交心过,还是说,让我再也不要来这里?”
“那不叫‘交心’,我也没有把你拒之门外的权力。”
“如果可以的话,你会吗?”
“我会。”
“你哭了?”
“我没有哭。”这千真万确,从霍青娥来这里算起,她的眼眶都未曾潮湿。
“如果实在无法忍受我,哭一下也是可以的。”
“好意我心领了。你走吧,真的。”
霍青娥不说话,又把瓷碗递给她。
屠自古本想呛她一句:“就算我一口都不动你又会怎样呢”,可是这样说,比起看起来不像是一点不在乎霍青娥,她的自暴自弃是否被贯彻到底,就会显得更加值得怀疑。所以她叹口气捧起碗,让自己脑袋里想的、嘴巴里装的,只剩下桂花汤圆。桂花汤圆的馅实在是太甜,甜得她的舌头都要开始刺痛了。“你现在到底会不会做饭啊。”她干脆捧起碗喝了一口漂着桂花碎的清汤;而霍青娥认定她此刻不会又骂又打,伸手替她抹了抹嘴。
“可能是那孩子的舌头出问题了吧,”霍青娥说。这时候她笑,倒是能让气氛缓和许多。“毕竟我已经很少吃自己做的东西了。”
“那么说是你骗人了,”屠自古吃完最后一个汤圆,喝掉最后一点汤。“还说什么亲自用嘴巴喂……”
“很少,也不是完全没有呢。”
屠自古果然紧皱起眉头:“味道这么重,也亏你放得进嘴里。你说她可怜可怜,看来是明知故犯啊。”
“各自都有各自的难处嘛。”霍青娥的语气又开始变得亲热又讨嫌。
“你只说对不起,我又怎么会明白。毕竟不是那个人。”
“原谅我了?”
“我不知道。失态又差劲的只是我而已吧。”
“对不起啦,屠自古。”
“算了算了,这话我不想听到你说。”
“那么,真的当做我们什么也没交心过?”
“说了这么多,还是‘你做的东西很难吃’这条信息于你于我比较有利用价值。”
“事到如今你也学会了利用价值这个词呀。真是好样不学学坏样呢。”
“是你教会的。”
“是是,”霍青娥按着额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无论到了哪里,都是躲得开相夫,躲不开教子呢。”
“我没把你当成母亲,也不想把你当成朋友,当然,也不想把你当成恋人,或者当成主人。”屠自古深吸一口气,才把心里话说了出来。“过去的一千年你没让我想通,现在也不清不楚。新的一千年过去的时候,假如你还没有被索命的抓住,我还没有魂飞魄散,希望那时候能有一个答案。”
“到了那个时候恐怕不是什么皆大欢喜的答案呀。”霍青娥直直地看着梦殿深处的某个地方,笑得有些讥讽。“而且用一千年才能想明白,是不是太悲观了呢。”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再见啦,下次我可要带一点也不甜的东西来这里,到时候你就自求多福吧。”
霍青娥倏地起身,开始收拾包袱。屠自古也站起身,说了声:“切。”
“霍青娥。”
她在霍青娥快要迈出梦殿大门的时候吞了一口唾沫,犹疑不定地叫了一声。上次直呼其名是什么时候?
“开窍了吗?”霍青娥非常给面子,回头直冲她笑。
“什么开窍不开窍,在你眼里其实我很笨吗?”屠自古又不高兴了,“也是,对你来说,谁的脑筋都转不过你。”
“这么叫我名字,是想我了吗?”
“非要说我觉得是在想念包括你在内的很多东西。行了,你走吧。”
“如果实在无法忍受,哭一下,逃跑一次,也是可以的。”
“大人说得是。‘娘娘’说得是。”
娘娘两个字,绕得屠自古的舌头都有点打结。
“真是收获颇丰的一天啊。芳香,我们走啦,跟人道别的时候该说什么?”
小跟班似乎是想抓抓脑袋:“你还会有明天的。”
“你看这孩子多可怜呀。是不是嘛。”霍青娥这样说着,就差用鼻尖去蹭人家冷冰冰的小脸蛋了,“不过说的很对……屠自古还会有明天的。那么我们明天见。”
“现在,开窍了吗?”
屠自古在梦殿角落歇息的时候,霍青娥顶着她的破裙子和烧焦的符纸,若无其事地把簪子插回发髻,新的墙洞在她背后慢慢合拢。在很久以前,她只会拆墙不会修墙,不知道是神子都没看出来的修为不足,还是她故作粗枝大叶地有意为之。屠自古一开始没搭理她,视线还集中在塔顶的激战(塔顶破了个大洞,她的角度能看见梦殿外头一小部分被弹幕照亮的夜空),直到霍青娥开始晃她的肩膀,才不耐烦地朝她看去:“我肩膀刚拔掉三根那个什么针,痛的要死,碰什么地方不好偏要……”“抱歉抱歉,是巫女的针吧?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干什么都像败家子。”“你也别废话,我都听见你在门口求饶了。”“我知道你讨厌物部大人,就算不讨厌,跟她也没什么话好说的,对吧?反正博丽的巫女总要和在场的每个人战斗的,让你的战斗早点开始,就没有尴尬的时间了。”“这只是你事后诸葛亮吧?”“好吧好吧,事后诸葛亮,不说这些啦……我算了算,好像也有一千年了,你开窍了吗?”“你在说什么啊?”“我可是记得一千年前的什么时候你说,什么什么答案之类的……”“不记得了,你回去缝僵尸吧。”“真,的,不记得了?”“我要是记得,也不会用嘴巴说,跟你讲话真的太吃亏了,这是我这么多年来总结到的经验教训。”“那用嘴巴干什么呢?用嘴巴‘做’吗?”霍青娥亲热又讨嫌地笑着。
“用嘴巴‘做’我也比不过您。”屠自古回嘴。
“哎呀,屠自古好冷淡。”本来已经挨着她坐下的霍青娥干脆瘫到了屠自古身上。“不过这一次,稍微慢了半拍的,确实是我呢。”
“以后我们会怎样呢。”屠自古再一次从里面望着梦殿高高的塔顶,而霍青娥已经回到平日优哉游哉的状态,打算边看爱徒大战巫女,边抽上一袋烟了。
“以后你就不是一个人了。”
“这次的看破不说破没有那么让人讨厌啊。”
“今天是你的吉日。无论如何。”霍青娥抽着抽着开始打哈欠。
“霍青娥。”
“又这样叫我名字啦,是在想我吗?”
“是啊。过了这么久,一直在想,从一开始就在。”
梦殿外头的最后一点弹幕焰火成了夜空的溺水者,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又有一千年在眼前消失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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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前面:今年参加国诞24h活动,于是有了这篇东西,差不多写了一晚上吧。前两部分的时间在文野主线剧情之前一年半左右,很久没看小说第一卷,可能吃书。臭男人们,生日快乐!一个生日一个快乐!
“早点下班吧?”
离下班还差半小时的时候,太宰突然开口说。
他大半个下午都泡在沙发上,声音听起来还是懒洋洋的。同事们都不吭声,只有国木田一如既往买他的账:“就你也好意思问能不能早点下班,拉倒吧。”
这下太宰来精神了:“我拉倒了,那国木田君就可以早点下班吗?”
“那也不行,我又不是你。我可没那么厚脸皮。”
“不行吗?”
“你好烦啊。”
“可明天是你的生日耶。”太宰听到后一反常态地收敛了。他一边在沙发上支起身子,一边这么说。
这话让国木田愣了好一会:
“你知道了干嘛说出来?”
“干嘛,这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吗?”这下太宰又乐了。
“算了,我跟你讲不清。再不从沙发上起来,我就把你直接拖到座位上。”
“我自己起来。这样能早点下班吗?”
“可拉倒吧你。”
“你来侦探社上班多久了?半年有了吧?为什么这些常识的东西还要我来给你三番五次地强调?搞得好像别人来这里上班,你来这里当吉祥物。搞笑啊?就算当个按天算工资的吉祥物,他该什么时候下班不还是什么时候下班……”
“国木田君你看我这不是准时下班,完全没有早退吗,别念了别念了。”配合嘴上对国木田唠叨的避之不及,太宰三步两步溜进电梯。
“那确实是挺准时的,”国木田哼了一声,也到了电梯前。“还精确到秒呢。”
太宰按住电梯按键,等他进来才松开:“切,国木田君你不也经常对表?”
“我那是干正事。你多干点正事吧。”
“那好啊,我们去看蛋糕吧。”电梯开始下行,太宰靠在一排按键上,笑眯眯地抱起胳膊说。
“啊?”
“怎么,国木田君不是蛋糕派?难道是吃生日荞麦面?如果是,我一点不意外啦。”
“不是,我干嘛要跟你去看蛋糕……”停在一楼后,电梯门开了,这回是国木田走在了前面。也许是生怕这话像那些他自己听了都烦的唠叨般被太宰当作耳旁风,他又加重语气,回过头来说了一遍。
“我干嘛要跟你一起去看什么蛋糕?”
“因为明天是你的生日啊!”太宰一歪脑袋,脸上表情又讨嫌又无辜。“国木田君,你为什么吸气又呼气?感动的话可以放在明天说,别看个蛋糕就用完了哈。”
“……我本来想K你的,算了。放在明天再说吧。”国木田说着把握着的两只拳头松开。
“也不要什么都放在明天嘛,今日事今日毕,你说的。”
“你到底有完没完?”
两个人走出建筑物,到了大街上。这回国木田走在后面,太宰抢着走在前头。果不其然,看蛋糕的事只要国木田没说个“不”,太宰就把他问了两遍的问题当做耳旁风,根本不管它刮到横滨的哪个角落。附近有三五家面包房,太宰拉着国木田去了最好找的那间,结果到了地方却不进门,只是在橱窗前面傻站着,对着几块怎么看都不像是真蛋糕的样品评头论足了一番。就在太宰要开始拉着他研究下一块样品的时候,国木田突然说:“我问你个问题。”
“什么?”
“你在异能特务科上过班没?”
“没有,这个真没有。”太宰把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
“那你是不是入职侦探社之前从来没上过班?”
“嘿,你猜。猜对有奖金。”
“你还搞起有奖竞猜?”国木田望着那些了无生气的生日蛋糕样品,也望着橱窗上太宰没有脸的倒影。“反正,要不就是有,要不就是没有。”
“这么一说好像确实单调了点,那有奖竞猜改成猜‘我以前在哪里上班’……”
“所以你还真上过班?别告诉我是在家里,也别告诉我你这样的没被炒过鱿鱼。”
“你猜嘛,你也猜猜。”
“我猜你甚至没有横滨户籍。我猜你是无业游民。我猜你是社会闲散人士。”国木田被说得面无表情。
“嗯,欢迎下次再猜!”
“跟你讲话真没营养,浪费脑细胞。”国木田叹了口气。“还看蛋糕吗?别看了吧。”
“说得好像人家强迫你一样,一开始不乐意,直接说不乐意就好了嘛!”太宰显然是故意的。
“我觉得我有把不乐意三个字写在脸上。”
“为什么不乐意呢,难道国木田君你不爱过生日?”
“这倒没有。”国木田的目光又回到了橱窗上,“我只是不想把这种日子搞得太特殊。”
“定好计划,让明天过得和今天没什么不同,这样就能让出生的日子变得一点不特殊吗?”太宰嘟哝着。
“你为什么要为我的事钻这种牛角尖?”
“我就是好奇一下嘛。”
橱窗上的倒影没有脸,国木田不知道太宰的目光此刻不由自主地移开,到了别处。他自顾自地叹了口气:
“蛋糕明天我会吃,买给自己的礼物明天我也会在特定的时间拆开,行了吧?我只是不爱折腾。”
“好啦,我明白啦。”太宰又把偏了的头转回来。“挺好,一切尽在手账中!”
“唉,我这人也是……”国木田挠了挠头,“反正明天别提前开溜啊,下班之后切蛋糕的。我已经算好了,午休去拿蛋糕——就只有蛋糕,没有蜡烛,分完差不多就可以走了。”
“你不收礼物?”太宰问。
“说到礼物,有些同事本来应该不知道明天我生日的,这下好了,估计全知道了。你到底从哪看到我生日的?”
“你猜。”
“……你但凡好好说话几回,我也不会像现在这么烦。”
“好啦,之前接工作的时候你不是把证件给我保管了一小会吗,我就看了一眼。”
“那都什么时候的事了。”
“也不是很久嘛,就三个月以前。”
“这种事你倒是挺上心。对工作也上心点,你就是个天才了。”
“嗯?天才还要好好工作吗?”
“天才去做吉祥物都没你这样,要三请四邀的。”
“国木田君,你今天起码说了三次吉祥物了。”
“我不说了行吧!反正该准备的我已经准备好了,比起在这看假蛋糕不如去吃饭。”
“好嘛,国木田君,你现在说一个没人会配着蛋糕吃的东西,你说是啥我们就吃啥。”
“饺子。”
“嗯,国木田君,你也是天才!”
“我谢谢你啊。”
“我也谢谢你啊。”
太宰笑着说。
“国木田先生,听说明天是你的生日——”
“你听太宰说的吧?”
“对!”中岛敦点点头,“唉,所以为什么太宰先生现在才告诉我……”
“唉,他故意的。”国木田取下眼镜揉了揉眼睛,沙发上没有太宰,这家伙大概又跑出去了。“你也不用太惦记明天谁过生日,先把自己的事做完吧。”
“诶?好……好的。”中岛敦挠挠头,迟疑了一会,还是溜走了。
国木田便继续在电脑前忙碌。下午的侦探社还是静悄悄的,偶然起身倒一杯水,偶然地发呆,他才意识到自己这样看着对面这座沙发已经有了两年。两年以前,侦探社的沙发通常只是拿来给委托人坐一坐,直到太宰这家伙来了侦探社,仿佛大变活人(而这活人手里还拿着本《完全自杀手册》)。自那时起,国木田一想起太宰,除了浪费绷带欠钱不还沾花惹草老几样,便是办公室这座沙发;一想起沙发,便想起太宰泡在沙发上的样子。偶尔像流浪汉,偶尔像误打误撞飞进来的怪鸟,偶尔像侦探社宿舍楼下那只没事到处串门的臭猫。春野小姐会心疼臭猫,贤治会照顾怪鸟,敦会理解流浪汉,他呢?第一年的时候他会拎着太宰的领子,不厌其烦地把他拖到办公桌旁,到了今年,他会在午休的时候坐在沙发另一头,默默拉上百叶窗。有时候太宰醒着,侦探社又正好空荡荡的,他们便在那张沙发上接吻。于是国木田又想起在他不曾对搭档的唇有任何渴望的那一年,在那一年的今天,他的搭档在沙发上支起身子,旁若无人地说,“明天是你的生日”。这家伙甚至还特地拉着他去面包房看生日蛋糕——至于生日后来过得怎样,反而没什么好提了。
“你故意的。”国木田端着杯子长叹一声。
“国木田先生?”中岛敦听到声音,马上抬起头来。
“没什么。太宰怎么还没回来?”
“也许下班时间就回来了吧,我们要打卡嘛。”
“你可不准好样不学学坏样。”
“没有没有,不会的不会的。”中岛敦赶紧把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
“如果下班时间他还不回来,我就去找人。”国木田唉了一声。
“有什么要紧事吗?”中岛敦问。
“没什么,我大概是找习惯了。”国木田说,“你忙你的吧。”
有什么要紧事吗?他在心里用同样的话又问了一遍自己。倒也没什么。国木田把杯子搁在桌上,看着沙发旁打开的百叶窗。只是因为,明天是他的生日吧。
Fin.
我想吃萨莉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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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前面:2017年情人节那天,在北京的一辆公交车上写的。
♪:The Jesus and Mary Chain《Just Like Honey》
“真希望我能睡着。”①
我对身旁的男人说了心里话。这句话和某些时候的他一样看起来是无害的。
“你一个人来横滨?”他听了并没给出什么建议,也没表示什么关心,只是这样笑问。
“我和我姐姐。”
日本人会觉得白天喝酒别有一番风味。不过那总归不是我在第聂伯河畔的沙滩上所司空见惯的。他们更多是呆在小饭馆——居酒屋里先买点酱菜、味增汤、信玄袋、可乐饼什么的,再把啤酒点上,一个人安安静静或吵吵嚷嚷地喝——因为有些工薪阶层到中午更要没完没了地打手机。但是今天我吃午饭的地方没有工薪阶层,只有一个危险得看上去什么都不是的他。他要了Orion还是别的什么牌子的啤酒,喝得很慢,不喝的时候偶尔跟着饭馆里的音乐在吧台上打一打拍子。可能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告诉我一个半真半假玄而又玄的名字,也可能就这么忽悠过去。我无所谓。他长得不太像日本人,像一个日本演员,或者一个日本歌星;这个地方的年轻人都会精心做发型,而他显然比起跟风钻研五花八门的发梳、保湿喷雾还有定型啫喱,更倾向对着乱糟糟的头发一通手抓。说起这个我就会想起自己还在读女校的时候有个长癞痢头的地理老师叫伦尼,经常写粉笔字写到一半去使劲挠头,挠着挠着黑头发都变得灰扑扑——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坐我旁边的那个人没有癞痢头,我除了癞痢头第二讨厌的头皮屑也没有。注意一点看他的眼睛会发现颜色很特别;“托比”,日本人会这样形容。“托比”就是那种上好茶叶泡出来的茶汤颜色吧。他的眉毛和眼睛像一个女人,气场因为这个怪怪的,显得有点说不出的危险。“你姐姐一定没你好看。”我明白了。他看上去像一只很大的猫。
“她可能不符合日本人的审美吧。”
“屁股很大?”
“屁股和胸都很大……胸更大,跟白面口袋似的。”我用吸管拨拉只剩一点冰块在里面的薄荷茶。
他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她是来这儿结婚么?”
“她离婚了。心情很糟糕。”
“你呢?”
“我什么也没有。包括像她那样糟糕的婚姻。”
“我也是。到最后他们只把我自杀的消息当狼来了。”
“你自杀过?”
“经常啊。嘿,看不出来吧?”他似乎是找到了有意思的话题,摩拳擦掌着要讲下去。
“我早就听说日本自杀率高了。”明白了。他就像是一只有怪癖的很大的猫。
“但是自杀很多次怎么都没死的,总没见识过吧?”
“如果你没有自杀未遂,你就是在骗别人。如果你自杀未遂还跟我说这个,就是想在骗我的前提下骗自己。”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会说出这样的心里话。也许是说给自己听的。
大猫一样的男人皱着眉头笑起来的样子就像嘴唇上衔着白色的羽毛。他的感情是纸做的吗?那样的纸钢笔在上面写字会洇墨,想把它叠起来做信封又轻得好像一不留神就会带着自己的心事被风远远吹走。我觉得我说了不恰当的话。但是我相信他不会和我一起一语不发。
“可以不回答吗?”
他这样问我。
“别回答了。日本人在这个时候是不是都要一个劲说对不起?”
“因人而异。”
我不说话。
“小姐你有没有割过腕?”他又开始若无其事地晃动着玻璃杯里剩下那一点啤酒。
“没有。但是我戴Choker。”我指着伤疤被遮住的地方。
曾经有人说我气流带刺。我看向那个人的眼睛。或许“托比”指的是某种水鸟的翅膀——还有,明白了,他其实就像是为人所食的妖魔;而气流是那转动的漩涡。他戴领饰,领饰是一块深蓝中透着绿色的宝石——那块宝石下一定有伤疤,伤疤下一定还有一颗黑暗的心。它们一定比Choker和Choker上的小铜牌漂亮;戴着领饰的、他的危险还是那样危险,但那不是去威胁别人,而是随时随地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让自己受伤。
“你叫什么名字呀?”他问我。
“娜塔莎。后面的你不会记得了。”我说。
“娜塔莎。”他的目光贴着脖子慢吞吞地舔在我的Choker上。“我的名字是治。”
“真希望我能睡着。”我再一次说。
“在这里,永远?”治把最后一点酒喝干净。
“不。比起你,我更愿意强忍绝望活在这世上。”薄荷茶里一点冰块也没有了。
“也许我们互相帮得上忙。”治认真地看向我。
“你一定是想和我上床。”其实我没有把握。
“May I?”
危险,危险。
“我看上去是那种会趁着姐姐没回酒店带莫名其妙的人打发时间的女人吗?”
“如果不是,为什么要问呢?”
“……好吧,实话告诉你,我姐姐住在我楼下,整天就是睡觉。”
“那我们躺在床上一块对着脑门崩一枪她也不会知道的啰?”
“那样我说不定回不了白俄罗斯了。”
“老板结账~连同这位小姐一起!”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从一开始就有,娜塔莎。”
“好吧。”
我从没对一个人这样没办法过。从来没对虚与委蛇这项说话技巧这样依赖过。我敢打包票肯定他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依然会很烦人。但是啊,大猫也好,怪癖也罢——“不过是另外一个自己。等待晚上,迎接白天,白天打扫,晚上祈祷,如此而已。这是我们各自的命运,这是我们各自的孤苦,没有一场救赎能轻易了却残生。”②治说出最有水平的话是在我脱光衣服时。他说娜塔莎,给世界留点什么——比如你脖子上的Choker。然后他反倒把解下来的绷带丢得远远的;它们一旦离开他的身体就像是一堆烂布条。真希望我能晚点睡着。但是最后,就像我来到横滨之初就该领悟到的一样,什么都只能事与愿违。我们去有终点的地方游个泳吧。醒来的时候我听见治对我说,并且让一个吻压在我Choker上。嗯。那样我喜欢。
Fin.
①电影《迷失东京》中女主角夏洛特的一句台词。
②确切来源应该是豆瓣上一篇《迷失东京》影评《你和我是孤独的鬼》,作者:梅花开在草丛中。“等待晚上……晚上祈祷”几句来自王菲《新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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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前面:2017年写的,未完成。相关设定参考韩松《乘客与创造者》。
(一)
我们两人之间,有两种说法值得考量。其一就像许许多多歌颂爱情的故事里那样,我们是彼此的希望;其二连说法本身都是带着狡猾气息、几经算计的——我们是彼此的猫箱。你可能不相信,我在自己这个也尚未解开放逐状态的世界里,被剥夺了解自己生死的权利,快起来一瞬间,长起来却是地久天长的事。所以他现在或许无从得知我是否还存在于此世,而我,不论过去、现在、未来,也都难以向他之外的谁,说明我作为人的生活经历。
在我称之为过去的时间里,也有一个被放逐的世界闭合着,我可以以一种虚伪的语气告诉你,曾经,它是被叫做7X7的。你该作何反应呢,虽然我说的任何话都不存在依据,但还是想为打算读这故事的你提个建议:请把它当做一册伪书,而7X7的意志至今阴魂不散,并在上面附着了所谓猫箱病毒。
我猜你接触到这伪书,就类似某次在海边拾到落难者的漂流瓶。可是我并不想也不能告诉你我在哪个岛屿。在我看来,这个岛屿实际上正无处不在。
请不要相信我。或者,你自己在阅读的途中,早已有了选择。
我们作为两只箱中之猫,已被箱子的存在亵渎。而你,以舷窗外我和他曾有目共睹的,金色真实的名义,有权将伪书继承或撕毁,并且不会受到任何报复。
(二)
我选择在时机成熟的时候从起落架来到头等舱,然后顺顺当当地买到了经济舱的座位。听说我能在所谓“创世”之后重新接近现在被叫作18G的他,是因为他曾经的邻座31B尸体已然开始腐烂。
“嗨。”
18G倒还是老样子,只是因为在经济舱的座位上睡得太多,呈现出恍惚和厌倦的神色。他显然不记得我了,眼睛偶然亮起来,却是打量陌生人的架势。“嗨。”他边说边用两个指头揉搓鼻梁两侧的眼窝,说话时嘴角往下耷拉,似乎有什么不安尚未排除——是不是31B的尸臭?他似乎是又感到疲倦了,没有多讲几句话,就靠在椅背上睡着。
而他醒来的时间,就像创世以前那般准确。“不准时的话就会没有饭吃。”我仿佛看到曾经的他边拿餐具边以轻微责备的语气对我说——但实际上现在的18G只是拿起了餐具,然后揭开锡纸。没有关系的。我比谁都知道他脑海里始终藏着那句话,只是无从发声。
所谓的鸡肉米饭,所谓的绿茶。虽然在起落架吃到的食物本质上跟经济舱是同一种东西,但是这份飞机餐所附着的谎言味道让我轻微反胃——看着忘记曾经的18G把它一勺一勺吃干净时尤其。
热爱恶作剧是18G从前对我的评价,现在我想说,他误会了。
我作出无聊的样子稍微对着纸杯啜了些绿茶,感到舌头发苦。波音,保佑我们。阿弥陀佛。这是每个起落架以上的,7X7世界的人都被脑波干扰设备灌输的一句话。我了解祈祷有时候也是真实,但是显然这样的真实没有感情,自然不会有任何颜色。18G进食以前也说了这句话,不知是我自己听了心里感到痛苦,还是那声音确实就好像将死之人被扼住咽喉时的古怪咕噜。在7X7对乘客早期记忆的设定里,人们从小被教育有义务相互敦促身边的乘客在进食以前完成祈祷,而我没有进食,更没有说什么阿弥陀佛。我想这不意味着他对教育的概念逐渐淡去,只是没有尽头和答案的航程使他开始避事避人。
我看着他一面把餐具餐盒送回到空乘小姐手中,一面解开安全带站起身,走向洗手间,并在门口开始等待。而我看着他和不久之后双双走出洗手间、神色古怪的两个中年男人,想起了某个传闻,忽然笑了起来。不出意外的话,我确定下一步该怎么做了。对于解决18G的问题,这依旧不是什么恶作剧。
(三)
几乎是所有经济舱的男性乘客之间,有一个共识(甚至可能已经是常识),就是不去干预任何发生在洗手间的事。最大的原因是在这里看不到女性乘客,她们被乘务员严格地隔离在另一个区域——因为异性之间的性行为是完全被禁止的。说来有些想笑,但我真的有点怀疑,18G在这里是不是已经被不认识的饥渴邻座掏过裤裆,或者他自己抢着去掏别人的裤裆。想想都笑死了。
有这个做保证,我便可以放心地在18G去洗手间时,解开安全带溜到门口,然后开始拍门。虽然说这作为恶作剧动机有点不纯粹,还是挺好玩的:噔噔噔,噔噔噔,均匀敲六下,听不到他走到门边来应就不离开,等到他打开门,我再一闪身躲起来,躲不掉就假装无辜,好像正走在去洗手间的过道上。
他关上门,我要么在原地等要么回到座位;他直接走出洗手间,操作也别无二致,只是回座位要更快些。后来我用香烟(7X7的违禁品)换掉了座位,变成了25E,脱身更快,恶作剧之类也更猖狂了。把戏玩了不到一天,就有好事的乘客把我和18G当做醒时的笑料。
玩到第三天的时候,我或许该说,奇迹发生了。门只敲了三下就开了,一不留神,自己已经被用力攥住手腕狠狠拖进洗手间里。18G把门一闩,我便无处可逃。
好痛!被揪着往后使劲推,后脑勺磕到墙了。
“饶了我吧……”我开始赔笑。
“你是想干什么?干那个?”
18G在以前,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那个”方面去。我疼痛之余忍不住感慨环境终究会改变人。
“你看我行吗?或者说,想不想要?”
他没有松开我。
“你要先道歉,因为不止我一个人觉得你这样很吵。”
好吧,再畸形的环境也改变不了18G的本性!
“那真是太对不起啦,可是我想找你玩儿嘛。”
18G翻了翻眼睛,好像很不屑的样子。但是在以前,这代表他拿我没办法。
“好吧。但是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学会的。”
他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好在我对经济舱的生活做了功课。
“随你喜欢吧,投影老师总不至于还要教你本能。”
18G像是被我玩世不恭般的语气触动到了什么,默默地看了一会我,然后,吻了一下我的左眼。见我还像刚被拖进洗手间时那样顺从,于是连右眼也吻了。我不知道他是想要对我礼貌,还是没有多大欲望。
随后他把嘴唇压在我的头发上,又慢慢顺着它滑向耳后的皮肤。为什么?“不为什么。因为这样我比较喜欢。”听到这里我有些想哭。“你怎么对我这么温柔呀?”“这就是温柔?”不知怎的,我默默推开了他。
“对不起。”这次它成了我的真心话。“还是别做了,下次吧。”“你可真奇怪。”看着他微微勾起的嘴角,我除了保持尴尬的笑脸,别无选择——就像事实上我总归爱他。“不过这样应该是对的。我回去了。”
关上门之后来不及如释重负,我拿出一只记号笔,在散布着涂鸦的墙上写下了一行字。
(四)
“飞到哪里算个完”?
即使是与我做那件事,18G也未曾稍稍移开目光,一直盯着我在墙上写下的这行字,仿佛不去看它,在我身上就会一事无成。我只好用了点力气,伸手拍了三下他的脸。他的动作明显慢了点。“你怎么能一半脑子用来干我,一半脑子用来想别的?”
“我知道了。”
尽管有如此插曲,18G比起以前也状态不差。是我来之前有太久空白期了么?他钻进我的口腔,假如失去他的摆布,我就没有成型的手脚;快感攀升,要横冲直撞,我便抓紧时间咬住手指。当然,发生的一切不能和从前相提并论。他不会仔细地吻我被咬痛的手指。相反他愿意给我的眼睛温存,并且问我,为什么流泪。
“我没哭,真是的。这种眼泪跟打哈欠差不多。”我仰起脸,带着仿佛从花洒中流出来的睡意揉乱他的额发。在我们途径的沉沉黑夜里,他注定要被指向真实,那真实和他的头发一个颜色。“不行,让我下去一趟。”我跳下洗手台,脱掉唯一没被18G剥下来的上衣,打开花洒,想要把身体里的精液洗干净。“你就站在那里好了。”18G叹气,眼神仿佛在说,自己差点忘了这些。我把花洒递给了他。
“你对‘飞’感兴趣吗?”
没有这句话,先前做的所有努力都是隔靴搔痒。
“看到那个词,我总觉得有点痛苦。”
“怎么回事?”
“这不是你写的吗?”原来他早有察觉。
“现在咱们的问题主要在于你的痛苦。”我拐弯抹角地说着大实话。“你痛苦什么呢?”
“我觉得这个词有点犯禁。”
他对我耳语,说话还吞吞吐吐。
“所以,你相信‘创造者’吗?”我用手指没费多大力气就撑开了后面,并且提醒他不要忘记手上的花洒。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我先不回答。但是——怀疑已知,发现未知,哪个更痛苦?”
“这是一码事。”18G永远都那么聪明,即使痛苦着。
“这是一码事。”我微笑着重复,两腿之间不断流下不温不冷、来路不明的水。“是不是我问你太多问题,都快把你问晕啦?那我也补充回答一下吧。那行字确实是我写的。”
“我无所谓。”
“你无所谓?”
“在这里,我觉得什么事情都显得无所谓。”
“那是因为再待下去我们就要死了。”
我关上水龙头。
“希望你说的这一切不是无中生有。”
“你自己呢?你自己心里到底喜不喜欢这个7X7?喜不喜欢这个对它了解程度还不到百分之十的,几百人里一百人都认不全,每日每夜朝着同一个方向吃喝拉撒睡,自以为活在浩劫之后停止的时间里却根本不知道浩劫是个什么,幸存者纷纷虚心接受所谓诅咒所谓罪名,即使看见了窗外有什么明亮易逝的东西,也觉得不过是身边那巨大气囊在回转过程中惑人心魄的幻影,不用开口质询,便从心底里认定,多想一秒都是犯禁——的世界?”
我有一瞬间无比害怕,他不过是看着我没穿衣服的身体入了迷。但是我的身体全是伤——为了这些伤,我可没少自作多情。
“假如你不相信,我无非就是个心术不正的狂人。假如你相信,我想带你去了解‘飞’这件事。否则我守在洗手间前又是敲门又是躲人,想想都觉得亏大了,而且腰疼屁股疼。”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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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前面:四月份就开始构思,八月份终于写完的拉郎文学。
BGM:玉置浩二《恋の予感》
夜は気ままに あなたを踊らせるだけ
黑夜只是任性地让你起舞
恋の予感が ただかけぬけるだけ
爱恋的预感只是擦身而过
即使罗德岛在哥伦比亚境内逗留了三个星期,月见夜也从没想过会在移动城市的游泳馆里遇到雷蛇,那个未曾搭过话的异性同事。那天她穿黑色的分体泳衣,两条细细的肩带系在后颈,泳帽摘下来捏在手里,而月见夜以为她会视若无睹地擦肩而过的时候,听见她说“嗨”。在那一刻,她的声音听起来单纯、友善,还有一点点懒散。不管是那单纯、那友善还是那懒散,月见夜都不打算放过,于是他试着与她攀谈。
“一个人来?”
“我像是成天跟她们几个形影不离的样子吗?”
接过这只抛来的皮球时,月见夜在她的话里隐约尝出了点动摇的味道。在那些作战录像和一两次共同战斗的记忆里,雷蛇会虚弱,也会身陷囹圄;可她动摇起来是什么模样,他还不知道呢。追忆上述种种,他不由地想在她身上讨到更多。
“不像是,”他笑着答,“你该一个人来。”
“然后就会被这样搭讪。”
她双手抱胸,眼睛没有望向别处,却让动摇的味道更浓。月见夜便把眉头皱起来地笑,好让自己显得更加无辜,仿佛用这幅表情便能说服雷蛇,自己不是在心血来潮地寻她的开心。怎么会呢,他自己也这般暗自思忖。
“雷蛇小姐乐意吗?咱们可以一起再游一会。或者……”
“今天不行,下次吧。”这一次,她的声音是佣兵的声音,不再懒散,甚至不再容他闻到一丝一毫动摇的味道。“我会在罗德岛的宿舍房间里等你。”但那坚决恰好就像她在战场上的虚弱,只有一时半会。“行吗?”
——雷蛇顿了顿。再次开口的时候,月见夜分明瞧见她眉头皱得更紧。
“乐意之至,我很期待。”
很有意思,他想。无论是阅人无数的他,还是阅人数量或许远不如他的雷蛇,试图说服对方或者自己的时候,都是一样地皱着眉头。追忆上述种种,他不由地想去她宿舍,在咖啡的热气里(他知道从黑钢国际来的几位都喝咖啡),或许有幸去床上探索她的更多。
雷蛇没有食言——也许她真的为这种暧昧的约定付出了些小小的觉悟,但对月见夜来说,无非是又一次意犹未尽的夜不归宿。这个周末晚上七点之后来,我一直在,她在消息里简短地说。月见夜刚把回复发送出去,她又补充了一句:别喷香水。这下一定会夜不归宿了,凭着经验和自我感觉,月见夜忍俊不禁。
他没有预料到的是进屋之后,过场三步两步地走完,终于搂到她腰的时候,雷蛇又用她那种坚决的语气说,“不要吻我。”仿佛应付犯起别扭的客人,月见夜客气地问:“怎么了?”而雷蛇不答,只是自己踮起脚,拽住他的衣襟,然后主动吻住他的嘴唇。他以为尝到的会是赌气般的味道,但那个主动的吻只在他唇上一如既往地透露出雷蛇该有的慎重。(这一次她又在哪里竖起盾牌,盾牌的后面又是否有他的容身之处?这样想着的时候,月见夜发现自己开的这段小差,居然一点也没有调情的意思。)月见夜便顺着她的意思,两个人只是温吞地交换嘴唇,没有吻得太深。在那之后,在雷蛇身上纠缠不去,简直像是与生俱来的那股慎重,总算变成了任他处置的安分和顺从。第二次接吻,月见夜没费多大功夫就带走了她的舌头,并且在上面尝出一点点刷牙后都会留下的牙膏味道,那味道就好像她有个刚接受过客房服务的口腔。两个人都坐到床上的时候,和他认识的许多女孩那样,雷蛇解开的第一样东西是她的发绳。她的五官线条忽然就变得说不出的柔软;当她解开身上最后一样蔽体的衣物,坚盾,铳械,闪光,雷鸣,以及不甘心的晕眩,所有与她的年纪不那么相配的东西,都跟着她的慎重一起,在情欲的面前不见了。不论是月见夜要做的,还是被要求做的,如今都成了同一件事:就是在它们找到回来的路之前,拉住她的手,一起躲进成人的黑夜;就像他没有理由为了一个名字对某一颗天体痴心不渝那般,月见夜自然也没有理由委屈自己,在成人的黑夜里抛下与他互相指名的小姐,和两人之间妙不可言的一致性,不切实际地求欢于遥遥三十八万公里外的皎洁。
她替他拉下拉链,掏出分身后,一会对着它细细爱抚,一会又是随意拨弄,仿佛把它当成了玩具。但流于十根手指的情趣只在她身上存在了一时半会,她很快就松手,然后分开嘴唇,把他的分身吞没。待她把他又一次放走,月见夜已经从衣袋里摸到了保险套。
“你果然有这个啊。”
雷蛇一直看着他拆开、套上,最后才淡淡地开口。
“今晚的话,果然带着还是比不带要好一些。雷蛇小姐,你说呢?”
“反正你不拿出来,我也不会知道。”
“谢谢你这样宽容。”
“我很久没听过别人说我宽容了。就像很久没……做过现在这种事。”
雷蛇又一次皱起眉头,仿佛还打算说服什么。
“接下来的时间,雷蛇小姐会更加宽容。对吗?”
“为什么这么想?”
“可能因为,现在已经不是适合好好想问题的时间了。”
“那你说得对。我会宽容到最后。”
她说这话的时候,正一面抓着月见夜的肩,一面放任自己的身体朝他的方向下沉。正事做到一半的时候,坐在月见夜身上的雷蛇又叫他起来,两人把位置换了换。换过位置后,月见夜便没再想过雷蛇宽不宽容的事。
预想中的夜不归宿没有发生,雷蛇只把他留到了熄灯之前。这几天一直下雨,直到完事,他们才先后感到空调房的寒冷,并且重新听进窗外时而沉闷、时而清澈的雨声。雷蛇第一个下床,她绕过地上的衣服,去沙发那边翻她的背包,翻出一包香烟,一瓶运动饮料。打开运动饮料或者抽出香烟之前,她先伸手关掉了空调。窗户哗啦一声被她打开。窗帘被吹起来的时候,雨声也变大了。在这之后,她才接过月见夜在床头柜找到的打火机,坐在床边,把烟点上。
“雷蛇小姐为什么抽烟呢。”
“没什么,”她的声音和不久以前一样,都是淡淡的。“抽完它之后,手指会留下味道。那种味道我喜欢。”
“这样的想法很可爱呢。”
“你要抽吗?”
“乐意之至。”
“‘乐意之至’。”她咕哝着从盒子里又抽出一支,连同打火机塞进他手里。烟抽到一半的时候,她又第一个开口了:
“有件事我一直想知道。你们随身都带着这个吗?不是说衣服口袋,包里,行李箱,也算是随身吧……”
“保险套吗。在我认识的人里,有这种习惯的人应该不在少数。”
“我就不问是哪些人了。”她捧着玻璃烟灰缸,低头弹掉一截烟灰。“其实问这个问题是因为,保险套我自己也有准备一些。但是对方基本都自己带了……所以,一次也没用上。”
月见夜笑了:“雷蛇小姐如果想,下次可以用你自己的。”
“我会的。”
她特意转过脸来冲他点头。这次她总算有点脸红,但也证明这承诺格外认真。不过因为手里还夹着烟,月见夜有点不好确定,眼下的雷蛇究竟像不像个她搭档嘴里的优等生。剩下的时间里,雷蛇提前把烟掐掉,捡起衣服,披着外套去洗了澡。“冰柜里还有饮料,你可以拿。”洗澡间传来水声之前,她探出脑袋说。
月见夜便把只有行李箱那么高的冰柜打开,拿走了她的罐装葡萄汁。“雷蛇小姐,”临走的时候,他冲洗澡间里的雷蛇问:“下次要是还在游泳馆见面,你不会装作不认识我吧?”他听见雷蛇在毛玻璃门后笑了:“怎么会呢。”
他没预料到,想和她再抽同一包烟,要一直等到炎国新年。年三十的前半夜,他们都记得近卫局出身不凡的高级警司在大古广场穿着一身新衣,朝过路人和下属豪迈地派着利是。即使隔着条马路,也能听到广场那头传来的欢呼声。月见夜就是往广场方向走的时候,碰见了和杰西卡同行的雷蛇。两个人都穿着新衣服。“杰西卡说她想去吃许琉山的芒果班戟,所以陪她来了。”雷蛇说。
“啊,还有椰汁凉粉……”杰西卡小声补充了一句。
“那就再吃椰汁凉粉。”雷蛇嗯了一声。“你去哪里?”
“我打算就这样随处逛逛。”月见夜答。
“我本来也是随处逛逛。”
或许雷蛇也觉得把杰西卡晾在一边未免太残忍,起码该让她被晾在摆着芒果班戟和椰汁凉粉的桌前;于是她叫杰西卡把她放走了。杰西卡一步三回头地看路边两个人,最后一次回头的时候,月见夜正给她的前辈点烟。雷蛇咳嗽了两声,因为烟不是她平常抽的那个牌子。等她走到马路对面,另一件事又开始叫她犯难。该不该和诗怀雅小姐打个招呼?诗怀雅先发现了她,道过新年快乐,收下利是,杰西卡便很久没再纠结。
她熟门熟路地坐扶手梯去许琉山,芒果班戟吃了一半,椰汁凉粉刚刚端上来的时候,雷蛇也回来了。大体上雷蛇还是老样子,除了头发散着。“没什么,聊了几句。他祝我新年快乐。”她走进卡座,懒洋洋地冲杰西卡说。
Fin.
https://fuyutsuki7221.github.io/bury-in-lake/document/
LOFFER是个可以帮助你get off from LOFTER的软件(我知道这个pun很烂)。
这是一个可以直接发布在GitHub page的Jekyll博客,你不需要编写代码或使用命令行即可配置属于你的LOFFER。
本文为针对完全没有代码基础的朋友的基础教程。
注意
LOFFER是一个博客模板。
虽然意图有针对lofter用户,但是我个人狠不赞同纯外链停车操作,你整整齐齐打理个自由自在没有敏感词的个人博客有啥不好。
不要用我的Discus账户,请配置你自己的,本文档中有教程
如有疑问,请阅读GitHub Pages官方说明。
图文教程
注意以下需要上电脑操作。
第一步 使用这个template
请点击GitHub,注册一个GitHub账户,这是完全免费的,只要提供邮箱即可。
现在你看到的LOFFER,是作为一个GitHub上的Repository(代码库)存在的,我将之设为可以作为template(模板),你可以用这个模板来生成一份自己的LOFFER。
点击LOFFER,进入LOFFER的GitHub Repository页面,然后点Use this template,如图所示。
你会进入如下页面,请给你的博客起个名字,这里只能用字母和少数特殊字符,没有关系,这个名称并不影响你的博客页面显示。
点击Create repository from template,你很快就会看到如下页面,GitHub已经将LOFFER中所有的文件复制到你的新代码库中。
下一步,点击Settings,进入相关设置。
向下拉页面,你会看到“GitHub Pages”,这是GitHub内置的网站host服务,选择master,如图所示:
在几秒钟后,刷新此页面,你通常会看到这个绿色的东西(如果没看到,多等一会),你的网站已经发布成功,点击这个链接,即可查看:
你可能会看到网站长得很丑,这是因为样式表尚未从正确的地址加载,没关系,请继续下一步。
第二步 设置站点信息
在你的博客的GitHub代码库页面里,选择Code,文件列表里选择_config.yml,点击打开,然后点击右上角笔形图标修改文档。
关于如何修改站点信息,在文件内有文档说明。
修改完成后,点击Commit changes(提交修改)。每次修改过代码库并且提交后,GitHub Pages都会自动重新发布网站,只要等上几分钟,再次刷新你的博客页面,就会看到你的修改了。这一修改完成后,你的博客站应该可以正常显示了。
如果刷新看不到效果,请使用“强刷新”,一般来说按ctrl+R。
还有一点,LOFFER使用的是MIT协议,大意就是全部开源随意使用,如果你要保留自己博文的权利,请编辑LICENSE文件,写上类似“博文作者保留权利”这样的内容。
第三步 发布博文
在你的博客的GitHub代码库页面里,点开_posts文件夹,这里面就是你的博客文章。
这些文章使用的格式是Markdown,文件后缀名是md,这是一种非常简单易用的有格式文本标记语言,你应该已经注意到,在LOFFER自带的示例性博文中有一篇中文的Markdown语法介绍。
更简单的办法是使用Typora,这是一个全图形化界面,全实时预览的Markdown写作软件,非常轻量,而且免费。
在发布博文前,你需要在文章的头部添加这样的内容,包括你的文章标题,发布日期,作者名,和tag等。
完成后,保存为.md文件,文件名是date-标题,例如 2019-06-02-document.md (注意这里的标题会成为这篇博文的链接,所以请使用字母而非中文,它不影响页面上显示的标题),然后上传到_posts文件夹,再提交修改,很快就可以在博客上看到新文章了。
可选:图片怎么办?
少量图片可以上传到images文件夹,然后在博文中添加。
但是GitHub用来当做图床有滥用之嫌,如果你的博客以图片为主,建议选择外链图床,例如sm.ms就是和很好的选择。
要寻找更适合自己的图床,敬请搜索一下。
可选:添加评论区
Disqus
LOFFER支持Disqus评论,虽然Disqus很丑,但是它是免费的,设置起来又方便,因此大家也就不要嫌弃它。
注意:目前有一些LOFFER使用者没有修改示例站现有的Disqus配置,那么你用的就是我的Disqus站点,这样不好,不好……
请根据一下教程配置你自己的站点。
首先,注册一个Disqus账户,我们可以选择这个免费方案:
注册成功后,新建一个站点(site),以LOFFER为例设置步骤如下:
首先站点名LOFFER,生成了shortname是loffer,类型可以随便选。
安装时选择Jekyll。
最后填入你的博客地址,语言可以选中文,点Complete,即可!
然后需要回到你的博客,修改_config.yml文件,在disqus字段填上你的shortname,commit,完成!
Gitalk
LOFFER 0.2.0版本支持Gitalk评论区(在LOFFER示例站中仍然是Disqus,可以在我的博客查看Gitalk的demo),设置方法如下:
首先,创建一个OAuth application, 设置如图:
点Register后就会看到你所需要的两个值,clientID和clientSecret,把它们复制到你的_config.yml文件中相应的字段:
gitalk:
clientID: <你的clientID>
clientSecret: <你的clientSecret>
repo: <你的repository名称>
owner: <你的GitHub用户名>
然后commit,你的Gitalk评论区就会出现了。第一次使用的时候,需要你来进入文章页,来初始化评论区,这一操作会在你的repository上创建一个Issue,此后的评论就是对这个Issue的回复。
你可以进入你的repository的Issue页面,点Unsubscribe来避免收到大量相关邮件。
注意:出于很明显的原因,最好不要同时添加Disqus和Gitalk评论区。
导入LOFTER的内容
这部分由于LOFTER的导出文件十分优秀,需要另外解决。
诸位可以使用我修改的脚本lofter2Jekyll,功能为将lofter导出的文件转换成可用于Jekyll的MD文档,还可以将图片批量下载到本地。
也可以使用墨问非名太太的脚本,其中选择Jekyll输出即可。
致谢
Jekyll - 这是本站存在的根基
Kiko-now - 我首先是fork这个主题,然后再其上进行修改汉化,才有了LOFFER
Font Awesome - 社交网络图标来自FontAwesome的免费开源内容
帮助这个项目
介绍更多人来使用它,摆脱lofter自由飞翔!
当然如果单说写同人的话,我还是建议大家都去AO3,但是自家博客自己架也很酷炫,你还可以选择很多其他的Jeykll主题,GitHub上有很多,或者试试其他博客架设工具,例如Hexo,与代码斗其乐无穷。
最后,回到LOFFER,给我点一个☆吧!
https://fuyutsuki7221.github.io/bury-in-lake/homeward-bound-i-go/
写在前面:这是2017年11月写下的东西。就像朋友当时说的那样,实在是很难当作同人小说来读。但我还是喜欢它,所以发出来了。
“眼底映出 一阵浓烟
前已无通路 后不见归途①”
※
艾比去洗手间时心情向来不是太好。即使门口那面镜子能把她脸照瘦,别无选择地蹲在便池上听着隔壁和自己发出的沙沙声此起彼伏这点带来的宇宙级难堪恶心,也足够消灭那一星半点的积极情绪。她真的好希望学校有一个全自动并且带音乐播放功能的马桶能够给她坐,光她一个人没有也行啊,这样她拉下内裤往下蹲,然后例行公事的时候,可以安详地对着门板发呆——八音盒的旋律在耳边重复了又重复,可是再怎么重复,她的眼里都不会有哪怕一分焦灼。将近一百年前,有一个或许也不喜欢听见任何小便声音的女孩子,在寄给作家的一则日记里说,因为即将成为女人,所以更加知道女人是何等污秽的生物。艾比脑子笨,说不上污秽不污秽,文绉绉的词对她来说有点破费奢侈;她只是觉得非常不舒服(过了几年,她终于敢在纸上写:感觉听着那声音就好像被拔光毛的动物在隔壁,正用尿液向别人说明着自己未经阉割②。)。在一个语言相对不够书面妥帖的年纪,一个不舒服足够支撑起全部态度。或许少年乃至少女成长的要素之一,就是学会尽可能,甚至不择手段地,将难以言说的心绪用语言——从这个万华镜般,时常面目众多的世界学来的语言填补。茴香,蟒蛇和灯心草。芳香,游丝和半影;空气,大地和孤寂③。抗拒常识的东西永远在这个时候飞出美梦噩梦,然后又飞进空白作业本的新绿里。艾比经常上课走神,思考为什么夏天就像她十几年的生命那样漫长,是不是它借走了自己对时间的一部分感觉,或者是不是它执拗地想用白天与夜晚共有的光和热迷住她的眼睛,然后用间歇的刺痛和长久的恍惚,做出一个卵,要放进她和每一个人十五岁的记忆。它想让什么东西有朝一日出生呢,会不会等她长大了,在工作,结婚,生小孩(真的要生吗?)的时候,突然想念起了十五岁,可是再打开回忆,夏天却恶作剧地,早在她十五岁时,就只留给她了一只蝉的尸体。
“高贵地——活在自己洁白里的——天才,蠢才——都知道它——如假包换④。”
合上作业本,藏进人群,走下楼梯,教学楼二层的露台很宽广,巨大的花盆里种着紫色和白色的勒杜鹃。她手心向上,不让眼睛看见太阳。独自回宿舍总是让她思绪漂浮,这次漂到了诗歌上。尽管自己也觉得有点幼稚,可是在教室,她总忍不住想要写一些会飞的东西。“鸟倦飞而知还”,她对这样的话亦是不求甚解又无比入迷。想得多了,心事记在纸上,却又是完全跟它搭不上边的东西。
什么是飞翔,比飞翔更进一步又是怎样的方向?这些她知道若生不出一对翅膀,任凭怎样推敲都是徒劳,于是在端着餐盘吃东西的时候,思考起“飞还”来。假如相信有一个地方可以回去,对于她来说,一定是有四面淡绿色墙体的房间,书桌上方有一幅清凉的挂画,用笔一定是水彩——一切都不要像她的宿舍那样,苍白拥挤,而且只能在汽车鸣笛与对死亡的恐惧中忍着哭泣辗转反侧。想到死的那天晚上硬是被捱过去以后,艾比很久很久都不敢看自己的手,她感觉里面有许多血糊糊、近似蚯蚓的东西在里头挣扎攒动。于是午休之前她去买了椰汁西米露,看着干干净净的椰汁里有西米像河底的沙子那样浮起来又沉下去,真想以告别夏天的名义扎进椰汁,然后……然后椰汁西米露被她吃得见底了。她扔掉那只塑料碗之后,慢慢走回宿舍。路上她从来都是一个人。毕竟在那个年纪,她也只会和自己讨论爱情。
※
艾比要跟别人讲女子高中生故事的时候总是避不开那封情书,因为别人喜欢听。“我撕了。”但因为她一直以来都不爱讨好,开场白永远是这三个字。反正那封情书又不是署名者本人写的,无所谓吧?她继续讲下去:是小安老师帮他写的。小安老师就是那个“妇女之友”,教过艾比几节历史的安迷修咯。小安老师对古英语之类有点研究,文章上过校刊,艾比看了觉得不错归不错,就是笔调显得比他本人老太多。小安老师教艾比时刚大学毕业,艾比有时候上洗手间经过办公室,会撞见他在办公室改卷子。有些男生私下和他打成一片,女生据说还七拼八凑地以“睡他”的名义给他打过钱。说实话小安老师在女生这方面就算不上云淡风轻型的,艾比猜他考虑了老半天,才想到那个在她看来最馊的主意——用那些钱反过来给女生送了礼物。但是为什么他要帮一个男生帮到替他写一封情书啊?那样的话无论是谁都毫无诚意了。艾比边说边耸耸肩。要知道在那个时候,情书对我来说是相当重要的东西。我甚至还觉得小安老师是个笨蛋,在浪费他的好文笔呢!再说,为什么是写十四行诗啊?我需要配合他穿上公主裙在露台上用意大利语高歌,头发还烫得卷卷的吗?我只是艾比,啥前缀后缀都没有的艾比呀!她照例对着听故事的人笑。他显然不爱我。我说小安老师。自然,拿这种糊弄人的东西糊弄我的男生,也只是自以为有格调而已吧。小安老师的格调我不会学,他这个人的理想爱情我也高攀不起。“后来呢?”
艾比叹口气:男生道歉跟我说那是真心话大冒险。至于小安老师……他听说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还是撕了他写下的“情书”,显得有点无辜,没有办法,约我去操场散步,想暂且抛开师生关系,好私下跟我解释清楚。可是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问我能不能看在他的份上原谅那个男生和要和男生玩游戏的人,关于他自己的事,直到我听得不耐烦了,说:“好啦!”,才算真正开始。他说他很抱歉,本应该多求证一下的,这件事自己也有相当大的责任……我望着操场上空的火烧云:老师是为了什么写了那东西?小安老师显得很不好意思:其实那不是我的创作。那时候我想起自己先前还对着舍友说小安老师有力气没处使,只能再次手心向上,躲避太阳一般不去看小安老师的目光。弟弟说自己脑子缺根筋看来是真的,好笨啊!
他写得出来才怪呢!艾比对着听故事的人重重地叹气。
“老师,下次别那么听话了哦!要像姐一样学会拒绝!”和小安老师走在操场上的她双手抱胸煞有介事地说。结果是小安老师做了一个更煞有介事的动作:屈起无名指和小指,将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按在眉毛上——“我向艾比同学保证。”真有仪式感呀,她不免在心里讥讽,觉得这样一点也不酷。“话说回来,老师如果你真的要写情书给谁,会是什么样子呢?”她看小安老师半晌不答,又补充了一句:“哎呀,我就是问问,不回答就不回答吧。”“我想,大概不管怎么写,都不是以让她爱上我为目的吧。”艾比笑了。原来小安老师跟她想得一模一样呀。不过如果是老师,让别人爱上之类总是比一般求爱者容易吧?而且与她不同,一定会在两情相悦时坚强又幸福地在一起吧?艾比向来是觉得暗恋这种东西假如有结果,大概也跟结果了生命差不多。她情窦初开是在小学三年级,喜欢同班戴帽子的小男生:跟其他女生不一样,喜欢小男生玩得一手好悠悠球不是最主要的,真正让她神魂颠倒的是他明明调皮得像只小动物,眼睛的颜色却那样冷,冷得就像“蓝洞”,或者微微发着光的冰水。最拽的好男人就在我们班啊!她在上了锁的日记本里用圆珠笔重重地欢呼。但是后来她搬家了,如今偶尔想起小男生,也仅仅是在吃冰的时候。那个时候她还是会追别人的,一连好几次跑去小男生家里,外套里全是巧克力派巧克力条之类,进屋之后就跟他合用一面键盘打游戏。“苦瓜奶茶加不加蛋啊?”可是啊,有一回小男生在冰箱前和她一块喝汽水,眨着眼睛问——然后她就看着他的眼睛出神,身体不会动了,心脏跳得开始痛了,觉得假如他突然像自己那样没头没脑的突然说上一句“喜欢你”之类的话,或许心脏就会从内向外地裂开,自己就会扑通一声去了天国。有了这样的体验,艾比便早早地了解到,女人这种生物不仅仅是把爱当饭吃,而且有时候还千万不能指望别人的爱活着。——小男生之后,艾比有六七年没爱过别人。她所能做的也仅仅是在围巾上写爱而已。戴围巾的季节迟迟不来,她看着温柔的小安老师不禁觉得自己只配留长指甲抓破脖子,或者拂落所有夏天留给她的秋蝉,穿着单衣捱到天气变冷。
※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现在的艾比已经要满十八岁了。升学考试之前她把教室后面自己那个集装箱里的东西扔掉了很多,十五六岁的美梦噩梦因着羞耻都化为片片废纸。她撕得手都疼了,没想到自己居然写下了那么多。为什么没有一篇小说是写完的啊?她抓着满手的纸片去丢垃圾时想起了《天堂电影院》,银色波浪卷的中年男人在最后流着泪看亦父亦友的放映师留给他的,童年记忆的断片——说明它们的是当年以有伤风化的名义从影片里剪下的,一个又一个吻。莫非自己也是如此?她的心抱着这样的疑惑在长假里浮浮沉沉,有时浮沉过度,反而在阳光灿烂的日子思念暗恋一般思念雨水。有一回她正独自旅行,在火车上哭了,然后又在心里一遍遍地对自己说,这样不行。这是惩罚吗?她木然望向窗外的风景,擦着脸上的眼泪。因为自己毁掉了所谓弥足珍贵的东西?开什么玩笑呀,她又想哭了,莫非我还要为了它以死谢罪吗?“活着便是罪恶……”某本书里白发苍苍的年轻人说过这样的话。“那样的话,惩罚我的手段也仅仅是哭泣而已。”
上大学以后,她终于可以对着自己在晚间的地铁里看见“地狱”的记忆笑上一回。那不是什么少女对于虫螨、细菌之类恐怖的想象,在那次极端的精神体验里,比脏东西更恐怖的是人。她感觉那些脸好像可以用手指头插入某些深色的缝隙,好像勾一块拼图般地往上一勾,里面翻上来,就是妖怪的面孔。妖怪的面孔在不详的气息里蠕动着,他们嘴里呼出的空气像千万只手,尖指甲插进她脆弱无比的神经。“如果当时小安老师在,就浪漫起来了。”她在回忆的时候这样说。“我在车窗前,望着模糊的轨道和人群的倒影呼吸困难的时候,忽然看见了身后有一双小安老师那样的眼睛,是凉丝丝清凌凌的薄荷绿,可是我知道只要它出现在我面前,那便是有机的,不会是灯光,不会是幻影。‘艾比同学。是艾比同学吗?’——”她深吸一口气,“然后我回过头,是的,小安老师,‘是我’。‘我看见你的头发很醒目,所以就觉得应该是你了。要回家吗?’‘嗯……’我知道那些妖怪的面孔全部来自心魔,在小安老师出现的时候,它们都会慢慢平息下去。‘老师,我觉得活着很累,如果不是你,刚才我都以为我快死了。’”很夸张吧?艾比不想问听故事的人是否也觉得是这样。因为这种设想只会越来越夸张。“小安老师的眼神会显得很悲伤:‘在这个年龄很容易想到这些事。’‘是啊,还好我见到了老师。’然后,然后我就会知道小安老师代表着多么温柔的一个怀抱。像他这样的人,投身其中,葬送了自己和卑微更好。好想在小安老师面前融化掉啊。”最后她敌不过设想和记忆的双重夹击哭了。听故事的人捧来一个纸巾盒子。“假如我的人生不是泡在小便里的面巾纸,在下水道里游来游去,还以为自己是一条听着蝉鸣的金鱼的话。”——最后这句,则纯粹是自由发挥了。她向来像打哈欠那样流利地说泄气话。
“医生,两个小时到了吗?”
医生微笑着摇摇头。
艾比把纸巾扔进垃圾桶:“您也像一般人那样觉得我是想要回到过去,并且爱着小安老师吗?”
医生便回答她:“为什么不是爱呢?”
“有句话是这样的。——所有以逃避问题为目的建立的关系,都不得善终。我自始至终只是想融化自己呀,就像某些有情调爱做梦的人想要在樱花树下死去。那样的话再好的男人都和我没有一点关系。假入他们真正走进我的心,我为什么还要选择离开这个世界呢。”
“你因为自身的心理素质等等原因,会比同龄人感受到很多东西。”医生像是在劝慰,“所以也不需要觉得这是自己的错。”
“我知道。您看过《辉夜姬物语》吗,动画片的那个?我到现在都不喜欢它呀。辉夜姬没有得到爱,我就哭泣着入睡——可是假如她得到了,其实也不意味着什么,我也仅仅是心满意足地打个哈欠,然后忘了它,想着自己的事睡去。我与小安老师也是,有时候只值一个哈欠,一个哈欠而已。”艾比说。
“我明白了。”医生开始在夹板上写字。
“我只希望在十八岁生日以前能够每天都梦见小安老师,或者一切能够让我尽情哭泣的人。很久以前曾经有一个小男生,不是我暗恋的那一个,把一棵树上的所有花都摘下来堆在我脚边,我不爱他,年龄也很小,只是被花迷住了。或许我不该说自己融化,让我藏在这些花里,活上一天是一天,就足够了。恋爱是女人才会做的事,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是谁的女人。”
“你希望有人爱着你吗?”医生又问。
“或许我需要,但是我觉得没有人像我爱某些虚无缥缈的事物那般爱我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爱情说到底只能自己和自己讨论吧,几年前我就已经这么想过了。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的生命里有过不完的夏天,它们以文学或者幻想为外衣,外衣随着时间褪去,现在它们在我面前就好像蝉的尸体。不仅仅是无法飞还,它甚至找不回当年幼稚的声音。”
“感到痛苦吗?”
“痛苦得心脏都要裂开了。痛苦得感受不到痛苦了。痛苦得只会胡乱应付当下的生活了。”
“有些答案,可能需要你亲自体会一番,才能知道它应该是什么。”
“我知道。医生,我知道。我可以回去了吗?两小时再说下去就超了。”
“那么,下次见。记得穿多点。”
“下次见。”
艾比默默地重新系上围巾,拎包出去了。在那之后,回家的地铁上,她看见了靠门坐着读电子书的小安老师。她不知道那只葬送曾经,或者是葬送卑微,或者是葬送自己,又或者什么也不葬送的蝉——究竟是被挤碎了,还是突然扑棱棱飞走了。她在那一刻什么也不懂,因为看见的不仅仅是小安老师,还看见了自己的心魔。“老师——”这下不妙,声音和身体都在发抖,好像真的要裂开了。小安老师听到那哭音吃惊地抬起头,不等其他好事乘客目光逼视,便给她递上面巾纸。“艾比同学,你怎么了?”她还是不停地发抖:“我走不下去了……”小安老师的眼睛有一点眯:“我可以帮到你吗?”“说的就是你,笨。”她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痛快,原来自己还有勇气这样对待想要梦见的人。后来非常幸运,小安老师时间充裕:在一个小站下车之后,艾比开始颠三倒四、一五一十。小安老师起初是试探性地摸了摸她的头顶,后来便让她如愿以偿地像设想过的那样,埋进自己的怀抱。“说起来,老师,一整个夏天,我都没有来找你,你知道是为什么吗?”“为什么?”她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因为我以为自己,就是再困再累,也飞不回你的掌心去了。”
Fin.
①万能青年旅店《十万嬉皮》
②可能有生物学方面的错误,但为了保留想表达的意思,暂时不修改。
③洛尔迦《死于黎明》
④我大概在2015年左右写下的诗
2017年的后记:
我必须写一个后记。
这是非常私人的一个……一个对自己高中毕业以来生活的清算。我可以毫不避讳地说除去恋爱,这里面的艾比就是我本人。从害怕死亡到渴望毁灭,从希望别人爱上自己到对恋爱避之而不及,外向孤独,恋爱恐惧,内心抑郁,全部都是我。或许我就是想半自恋半自虐地用一种不合理的手段展示自己吧,假如读到这里的您仍旧无法原谅我在同人创作上的造次,不必客气了。用艾比来讲述我自己磕磕绊绊的成长故事本身就是错误的,或许也不应该被容忍。
这篇故事思绪混乱,自己重新看一遍,甚至在想是否应该把打了星号的各个部分独立出来分开发布,形式类似连载。但这样的改动怕是挽救不了那些无法统一、无法呼应的意象了。如果可以我并不想解释“蝉”是个什么东西,毕竟最初我只是下意识地认为,关于夏天的记忆里应该住着一只“蝉”。我承认所有的意象就像我的心绪一样松散,假如它反倒能够为故事增添更多的可能性,作为一个问题亦悬而未决者,我必定会感到受宠若惊。
以上。
https://fuyutsuki7221.github.io/bury-in-lake/sevendaysinspring/
※
耶茨在他的纸上急急地写:春天没有爱情,夏天才有。他尝过爱情的滋味,如果夏天不来,它们或许永远不会诞生;那些在他心上化开的,太妃糖般的思绪糊里糊涂、足够粘稠,多疑多思则好比那花生碎末,让他无力捡拾心安理得,过敏起来又是发热又是肿痛。而春天发生的事就好像一溜清鼻涕,虽然多有不愉快,可是不会有人太把它当回事。
梵高的日本桃花和日本杏树很像他最近才熟知的,有关春天的一切,例如明快里染着点东洋的享乐之美,天是浅色或者深色,笔刷扫出来的绯色花瓣是仿佛为些什么打起哆嗦,却难掩灿烂。而太宰治,那个坚果棕色眼睛的男人,就好像是种下了梵高恭敬临摹的桃树,然后在花季换了几份酒钱。最近耶茨成天和他在一起,喝酒做爱抽烟,几乎没有停歇。他们之间最初有过一个小小的性游戏:就在太宰治第一次在耶茨的床上躺下来的时候,耶茨带着醉意,抄起一把剪刀,像个急救医生那样把他胸前裹着的一层绷带剪开了,好像在剪小女孩的胸衣。他在用手掌爱抚之余有感太宰治果然身上伤痕不少;就好像他是被生生卖到美国来的。他伤痕累累的皮肤让耶茨自己的看上去好像是被晒得太黑了,粉红色伤疤附近的皮肤紧绷绷的,看上去比他本人的笑声、喟叹、喘息、抽噎都要鲜活。自己对着太宰治插进去的样子显得毫不怜惜,耶茨是知道的;疯狂的晃动结束以后,流出来的精液好像鼻涕,只是更加步履蹒跚。在那之前太宰治一个人抓着自己那东西已经泄在耶茨的小腹上,后脑勺深深地陷在枕头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天花板不会动了。耶茨觉得假如自己再抽点烟,他一定能爬到太宰治身上再来一次,把他吻得喘不过气来,干到他真的露出哭脸,更不用说把他鬓边卷发揉乱——但是太宰治翻了个身,计划有了变数,耶茨从后进入的时候,他学会了哼哼,扳过他的脸来看,微微迷醉的样子就好像在体力透支里寻到了甜头,又好像在做有一个太平洋那么遥远的风流梦。梵高的笔迹溅起唾液和血,桃花庵里的时间追逐着流水,游来春天特有的轻薄香气。耶茨感到自己不可支撑、无所把持,缓过劲来之后,伸手关掉了头顶那盏令自己焦灼不已的白炽灯。
“想喝‘Oniyome’呀”,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听见床那头的太宰治对他轻声说。
耶茨只是帮他轻轻拨开几乎黏在眼睛上的头发。“只有鸡尾酒,要吗?”太宰治嗯了一声,却抓起床上那滩乱七八糟的绷带,跌跌撞撞地从他身边离开。耶茨去浴室看了一眼,发现太宰治抱着莲蓬头蹲坐在浴缸里,给自己浇着水。他好心把外套和衬衫之类送了去。也许是喝了耶茨乱混合的鸡尾酒,太宰治睡得并不稳,在沙发上不断翻身,下抠地毯毛边,上勾窗帘挂绳。耶茨则把卧室窗户开到最大,在被折腾得乱七八糟的床上抽烟,然后写新闻稿。等客厅的躁动渐渐变小最后消失,他才让自己在天亮之前阖了几个小时眼睛。太宰治下午才醒,错过了他这周以来最汹涌的一次眼泪。其实他时常在小说写到一半(甚至仅仅写了几个字的开头)时就开始痛哭,好像文字辜负了他美国的面容。耶茨有时怀疑,假如自己不再喝酒抽烟,是否他这个人就在别人眼中显得更加装模作样、言不由衷。“O(他是这么称呼太宰治的),假如有一个女人,她温柔漂亮,甚至有点慈悲,做什么都是为了爱,你会给她起一个什么名字?”“Price①。”太宰治转着咖啡机把手说。耶茨已经哭够了,于是露出笑容:“告诉我为什么。”“她这般天赐的可人儿,大概对别人替她的爱所承担着的代价一无所知吧。”于是耶茨在稿纸的每个空白处都写下了“Price”这个词。“O,说出你的故事。”
※
“我是个没有王子的灰姑娘,明天,我会在纽约的哪里呢?你知道吗?我不知道呀。”太宰治只是冲他笑。
耶茨觉得自己看他的眼神似乎有些温柔了,可是在他虚构的小说世界里,他比谁都要清楚,付出温柔的人,最后连温柔都没有了。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啊,别人只要觉得我爱说谎,什么也不用做,就已经是在说谎了。其实你也觉得是这样的吧。”
“我只是想问,为什么……”听了这样的答非所问,耶茨居然窘迫地低下头。
“是这个‘为什么’呀,”太宰治叹息,“我就是觉得,假如不是这样的表达,我好像就没有生活了。”
“你还能再讲一点吗?”
“那就讲吧,假如你还能找到一点关联性,在其中……就是说,有时候,其实到底谁才是虚假、轻浮、表演、夸张、气弱、败絮其中的呢。似乎大家都喜欢把谁画得漂漂亮亮,然后又在他的破衣烂衫下描摹一个略去了烂肉和蛆虫的大洞,洞里伸出白苍苍的优雅肋骨。吓唬谁呢,膜拜谁呢?按着某些气息奄奄的告白,造出了一个光鲜亮丽,好像另类工艺品的说谎者,还在为它精心搭建的神坛上,供养不是故作羞耻,而是真正让人看了替作者羞耻的文字。是否现在人们本能的恐惧都变了质,误以为漆黑便是虚无?那么,为什么不开枪打碎灯塔的光,趁月黑对着海面纵身一跃,然后穿过这颗地球呢。假如一片漆黑就意味着什么也没有。”
“我明白你的意思。”耶茨最后犹豫着说。
“除了明白我在说真心话之外,你什么也不会明白。”太宰治拎起咖啡壶,可是显得好像还挺高兴。
“我要去报社了。”耶茨梳洗一番披上外套,脸上依旧心事重重。
“那我想晚点再走。”
他看着太宰治的眼睛默许了。
※
七天,他们后来在床上商量好,七天的时间住在同一间房里。太宰治付给他有趣的谈资和身体。有时候他会记得把绷带绑起来,盖住大大小小的伤疤,有时候他仅仅是穿着大两号的短袖在沙发上读屋里所有带字的东西,胳膊和小腿向耶茨敞着。“想听不入流的文学论吗?”
耶茨望望他,又望望窗户外面:“是你原创的,我就听。”
“向往‘到死都很贫穷,只会随意创作,受尽世人嘲笑,却平静地不向任何人低头,偶尔啜饮着酒,不沾世俗,就此度过一生’的人,是少女思春时的谦逊。②”
“没了?”
“没了呀。毕竟说的是女人,足够不入流了吧。”
“日本女人。”耶茨补充了一句。
“是呀,所以关于她们也只有一句话。”
“我不明白。为什么是谦逊?”
“因为她们真的比较想要嫁给别人都不要的男人。那就好比,一个无论怎么过继给别人,始终都是自己的骨血的孩子。”
“这是一种要挟吗?”
“这是在自我价值的立场上作出的祈愿。”
“这样就能把所有婚外情发生的概率推给别人?”
“我想,她们还是少女哦。”
耶茨皱起眉头:“听了这么久我感觉日本少女显然比日本女人更加入流。”
“想用鞭子抽她们吗?因为她们也露出了矫饰过度的破洞和肋骨?”
“不,说实话,我很想和她们结婚。”
太宰治笑了:“被她们五英尺长的小身体迷住了?”
“迷恋这件事还得分个先后。”耶茨耸耸肩,拆掉了口袋里另一包烟。
“你说得对啊,理查德君。”太宰治用日语拿腔拿调地说道,仿佛在调侃。
“这语气,真像红灯区来的。”耶茨点上烟说。
“这样说的话,那我也抽一支吧。”
“怎样,像宣传画里那种脸上抹白粉的不入流日本女人吗?”太宰治抽着烟,刻意地翘起纤细的小指,头颅不动,只是抬起眼睛看人。
“脸上抹白粉的是‘经典日本女人’,O,看在上帝的份上。”
※
“每个人都不是一座孤岛,一个人必须是这世界上最坚固的岛屿,然后才能成为大陆的一部分③。”
耶茨像杰克·伦敦那样在写字台上放着各种各样的小纸条。虽然在所有的晚间是个无可救药的酒徒(假如他不是,他可能认识不到太宰治。),但是他工作时相当勤奋;好比要在写字台前保持清醒,通常会用上比写作还大的气力。这是他在欧洲旅居的时候形成的习惯,白天哭泣着写作(“并不完全是这样。”耶茨或许会辩解说。),夜晚无节制地酗酒。春天七日,没有一日不是如此。第五日的晚上,他照例把太宰治的绷带剪开,却由于胳膊震颤不止,把它们剪成了乱七八糟的波浪形。“妈的。”耶茨意识到自己吃药之前喝了整瓶的酒,剪刀一丢,马上感到恶心头痛。他赶去洗手间,不一会就在马桶里吐了。他一边呕吐,一边觉得死神正温柔地蹂躏着他的喉咙。冲干净呕吐物之后他的双手仍旧止不住地发抖,好一会才摸到洗手池下的空气清新剂,用力抓着“扑扑”喷了几回。当他终于站起来,往嘴里灌了点漱口水去掉令人窒息的气味,拖拖拉拉地回到卧室,发现太宰治并没把衣服穿回去;而且,如果耶茨的鼻子没出毛病,他可能刚刚还在房间里自慰。耶茨突然觉得血直往脑袋涌,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过后,眼前的亮色全部消失,结果搞得自己耳朵痛脑袋也痛,太阳穴两侧一扎一扎的,好像撞上了谁的牙齿。——原来是他自己把门甩上了。
对不起。真的,他不是坚固的岛屿,他只是生长边界上某一块来自“焦虑时代”这片海底火山,不写作就糟蹋自己,写作就糟蹋别人的石头。
※
太宰治在耶茨不要的稿纸上画了椎名林檎专辑上都有的那种小苹果,切面上长着一对豆豆眼,显得很可爱。林檎的歌耶茨一句也听不懂,但是听着她的嗓音,他会想起自己的猫跳下阳台,然后被马路上的汽车撞死的那个夜晚。那只猫的名字也仅仅是一个字母。
『貴方に降り注ぐものが』
无论倾注于你的
『譬え雨だろうが運命だろうが』
是大雨还是命运
『許すことなど出来る訳ない』
我都没有理由去忍受
『此の手で必ず守る』
一定会用这双手去守护什么
『側に置いていて♪』
总之 让我呆在你身边④
这个日本女人剪着短发,下巴上有一颗痣,嘴唇是果酱红;耶茨从太宰治那里听说,她演唱会切苹果把手切坏了,唱起歌来还翻白眼。他听罢这八卦不知怎的,纸上的小苹果看了又看,越看越觉得像林檎本人,越看越像他所认为的那种,清鼻涕一般,留恋起来丝毫不会焦灼的春天。
※
神经不正常的耶茨写废了很多稿纸,也讲废了很多故事。七天过去了,他现在觉得应该换一个不是自己的人,代替讲述太宰治的故事。那便是“我”——这样一个顽劣气息十足的名字。
我真的很想一反耶茨惯用的现实主义创作模式,用有趣一点的方式告诉耶茨的读者,他的“O”去了哪里。比如,“O”的行李箱里有一件飞天羽衣——到了第七天的晚上,他光身子披起衣服,对耶茨说:“理查德君,我还是想喝‘Oniyome’,所以,再见啦!”耶茨抽着烟喝着酒,靠在沙发上跟他拜拜,身体一动不动。于是“O”就从窗台上跳了下去,面前是一轮满月,清澈如水的光芒逼退了数不清的黑暗,羽衣带着他飞了起来,耶茨最后瞥见他往城市另一边看,好像要去布鲁克林大桥,然后纵身跃入所谓的虚无之海。 顺带一提,“Oniyome”是日本话,意思是,“鬼嫁”。但耶茨的外语很差,不明白到底是人嫁给了鬼,还是鬼嫁给了人。或许这酒,就是因为浓烈甘醇到可以喝得人鬼不分,才有这般模棱两可的名字吧。不仅是我,耶茨也觉得这是春天该有的样子。梵高不会在他的日本桃花下画尸首和美人,因为沙发上的尸首和月光里的美人,只活在这个孤独根本不止十一种的时代。
但是我还是忍不住皱起眉头。这种程度的升华未免显得过于草率。况且耶茨再怎么不动,终究不是尸体,还是个会说声“再见”,或者别的什么的大活人。那么“O”不是从窗户飞出去,而是拎起行李箱,从门口出去的呢?
※
晚上七八点的时候耶茨照例猛灌酒,不过不是在家里。最近街上的酒吧都喜欢一首歌,里面只是不停地唱着,“当圣徒在行进……当圣徒在行进……”耶茨今晚待过的酒吧也是这样,只是几个酒客突然打了起来,最后发展到连他都没有凳子可以坐。他不想被酒疯子当沙袋,他喝酒仅仅是因为有时候就喜欢自己糊涂。如今耶茨脱身出来,看向回家路上不会放流行歌的那家餐馆,心想大概里面都是又怀旧又没有信仰的普通人。是他看错了吗?似乎太宰治挨着耶茨不认识的另一个人正坐在一块,面前摆着高高的朗姆酒巴菲。耶茨看了看陌生人的行头和面孔。
是那种精打细算地活着,兜里有点小钱的日本男人,体格匀称,戴起眼镜的样子好像一个高级知识分子。耶茨站在远处看他们,干脆不走了。朗姆酒芭菲?他不禁露出讽刺的微笑,然后悠然点上烟。这家店做的朗姆酒芭菲就好像强力胶水一样,黏黏腻腻,也没有酒味,他尝过几口,只觉得甜得要死。“妈的。”他说。看来某人的夏天到了。他知道,当那个陌生人挤在晚间的地铁里,从更加干净富庶的地方如约而至,穿过验票闸机时,短袖衬衫后面会湿得露出他的背心印子。他的手表耶茨也曾经想买一条,可是两个月不喝酒只写作,就是刚飞去欧洲散心的那个他,也不太支撑得住。
没有钱买腻歪,春天过去之后,鼻涕都流不动了。耶茨觉得这样再生活不过了。包括他自己在内,大家都喜欢建构某种存在,使得它生来就是为了束手无策,对那些亲密关系既不能取代,又无法介入。“这就是为什么。这就是为什么你说我没有能力去爱的时候我会大笑不止。”⑤耶茨思考着,同时像有窥淫癖一般,等着那两人接吻或是怎的,好让他有一个现实主义的心服口服。但是他等了很久,什么也没有等到,只看见太宰治靠在陌生人肩膀上,美美地睡着了。
耶茨陡然坠入某个深渊,撞上僵直和冷漠。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折桃花当酒钱。”
太宰治翻译日本俳句不行,**诗更加差劲,为此耶茨真是吃了天大的亏,现在才明白,原来种下梵高的桃树,可能恰好意味着某种结契,某种誓约。朗姆酒芭菲他们两个人一口也没动,高脚杯边上因为冰淇淋融化变得黏糊糊的。“妈的。”耶茨摇摇头试图甩掉头痛,走了。他自己就是那杯芭菲,就是可怜巴巴地烧在胃里的朗姆酒。我觉得这样讲完故事虽然有些痛苦,但起码这里我们都会明白,没有王子的灰姑娘假如穿上羽衣飞出窗户,明天即使不在纽约,耶茨也猜得出他归属何处;明天即使不在纽约,耶茨的夏天也永远不会结束。
Fin.
①理查德·耶茨《南瓜灯博士》
②太宰治《蟋蟀》
③海明威《丧钟为谁而鸣》
④椎名林檎《暗に降る雨》
⑤理查德·耶茨《革命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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